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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何小嫚容光煥發,新軍裝新帽子,胸前別滿軍功章紀念章,肩膀上斜挎着一根紅色綢帶,綢帶中央是個大繡球,簡直就是個年輕的女元帥。她眼裏也是英雄照片裏那種直面未來永垂不朽的目光。中年女人往後退縮一步,用服務員的半個身體做她的掩體,先看看這個年輕女元帥怎麼了。明明活着,怎麼就進入了這種永垂不朽的狀態?
此刻她聽見小嫚誠懇地低語:“我離英雄差太遠。我不是你們找的人。”
她就這樣從母親和服務員面前走出門,沿着走廊往前走,只有這一句話:“我離英雄差得太遠……”
她就那樣下了樓,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裏走進了大太陽。中年女人緩過神來,這真是她的女兒何小嫚。她跟着奔跑下樓,網兜裏的餅乾桶糖盒子也一路敲鑼打鼓。
何小嫚在招待所院子裏被警衛戰士拉住,因爲一輛首長的轎車從樓後過來,差點兒把她撞倒。首長的轎車不撞她就要撞圍牆。何小嫚的母親這時發出一聲哀號,兩手捂住眼睛。她以爲女兒沒有犧牲在前線,而犧牲在首長車輪下了。首長卻落下車窗玻璃,大聲呵斥:“往哪兒撞?!”
當看見小嫚渾身的徽章、光榮花、綵帶,是個女英雄,首長不吭氣了。首長從轎車裏下來,看出什麼端倪來,問小嫚:“小妮子,你怎麼了?”
小嫚臉上是一個天使的微笑。
何小嫚在精神科住院的幾年,就一直帶着這樣的天使微笑,無憂無慮的,親和善意的,似乎對自己被拘禁在極有限的活動空間,每天一把一把地吞食藥片毫無意見。也似乎精神科就是她的天堂。住進醫院的第五天,醫院那位年輕的政治部主任來了,對於他,何小嫚神態中沒有任何記憶的痕跡。就像對她的母親,她既不表示親熟,也不顯得陌生。年輕的政治部主任是帶着噩耗來的,但他見到何小嫚之後,把褲帶裏的電報又摁了回去。電報告訴小嫚,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犧牲了。
小嫚知道丈夫犧牲是一年多之後。那時她的病情稍微好轉。消息是由她的主治大夫轉告的,因爲烈士遺物、存款以及撫卹金之類,一堆表格,需要烈士遺孀簽字。沒有小嫚的簽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無法享受兒子以生命給他們換取的微薄好處。主治大夫是小嫚最信賴的人,當他把發生在一年多前的噩耗告訴小嫚時,小嫚接受得很平靜。大夫懷疑她是否聽懂了,但第二天他確信她懂了,因爲在她的病牀邊,放着一張二寸照片,還在漱口缸子裏插了一把草地上採來的金黃色野花:那種除草劑都除不淨的蒲公英花。二寸的結婚照上,小嫚和丈夫似乎還生疏,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曾經受過小嫚護理的排長,黑瘦的臉,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小嫚曾經過失望的滄海,遇見第一個島嶼,就登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