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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單位叫茶葉公司!我上大學只做了兩件事:看書,睡覺。從大三開始,同學們就爲着分配東跑西跑。我卻是整個就睡不醒。直到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茶葉公司那天,纔像從睡夢中驚醒。腦子嗡地響了好半天,似乎那個夏天所有的蚊子都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還從來沒有碰過茶葉,只喝白開水,想奢侈了就喝可樂或汽水。咖啡我想味道一定不錯,但那會兒我還沒有口福消受。我爸爸也不喝,喝不起。他口渴了就喝涼水。他用木瓢舀了涼水,仰着脖子就灌,喉結急劇地上下竄動,就像有隻甲殼蟲在裏面拼命往上鑽。涼水還會從木瓢兩邊流出來,溼潤了爸爸紅紅的胸膛。胸膛便冒着汽,有點像鐵匠淬火。我讀高中的一個暑假,隨爸爸在田裏收稻子。太陽很老,曬得我頭髮蒙。爸爸口渴了,取過田邊的竹筒,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涼水,然後把竹筒遞給我。我搖搖頭,沒有接過竹筒,其實我渴得喉嚨都快粘到一塊了。爸爸怪笑一聲說,你小子有本事就着勁讀書,做個城裏人了,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坐板凳,搖蒲扇,喫白米,渴清茶!爸爸知道我不敢喝涼水。我是命賤人貴,喝涼水肚子就痛。我媽媽總是把我身體孱弱的罪過攬在她的身上。她說懷上我那年,正遇大荒,她總是喫不飽,而她又不敢像別的女人那樣,夜裏摸着黑,去偷生產隊裏的紅薯。那年田裏的稻子沒收幾粒,地裏的紅薯卻脹得好大一個的。那年啊,隊裏的紅薯堆得山一樣高!媽媽後來老是同我說起那年的紅薯,我才慢慢明白,她其實一輩子都在後悔當時沒有去偷隊裏的紅薯,才讓我身體這麼孱弱。我爸爸卻認爲當年日子那麼苦,他們還生了我,養了我,算是我的運氣了。不然啊,你還是一口痰哩!小時候聽爸爸這麼說,我只覺得自己原本髒兮兮的,本是一口痰。只爲我的單薄,他總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早先對茶葉的印象只有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挑擔茶葉上北京》。這首歌調子太高,拖得老長,我唱不上去,唱不上去我就不唱了。這也就是我的個性,不肯勉強做任何事情。這其實就是懶,沒本事。別的同學四處聯繫單位去了,我卻想自己一個農民的兒子,現在成了城裏人了,知足了,還挑什麼單位?可真要我去茶葉公司,我着急了。沒想到多年前的那個夏日,爸爸無意間的一句風涼話,竟一語成讖。
可我真的不想到茶葉公司去喝清茶。別的系別的班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們班五十四位同學,僅有六位分配到了企業,而我去的茶葉公司,誰也沒聽說過!就幾片破茶葉,還用得着專門成立什麼公司?我讀大學那會兒,雖不怎麼爭氣,想的卻都是些天下大事,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葉!見我憤憤不平,有的同學說我農民意識。我愈加憤怒,幾乎要動手打那位同學。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最恨別人說我農民意識。他們有關係有門路找到了好單位,卻不許我生氣。我生氣了就是農民意識!農民倘若安分守己,城裏人就讚美你樸實、厚道。你稍稍動腦筋想些問題,就是農民式的狡黠。你若執意要平等,就是農民意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成天睡在學校宿舍那張破牀上生氣,每翻一次身都震得牀鋪吱吱響。那些找到了好單位的同學,有意撮起雞屁股那樣的嘴巴,吹小曲。我滿腦子農民起義的想法,血都快煮沸了。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終於從牀上跳了起來,直奔市政府。這是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我必須去市政府上訪。我當時思考這事,使用的思維語言並不是“上訪”之類的官方語言。我把政府說成當局,上訪談成交涉,請求政府竟成了正告當局。似乎政府就是同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板凳上的一個大活人。
我剛準備跨進市政府大門,武警戰士手一伸,攔住了我。我暗自交代自己鎮靜,不用害怕。政府有什麼可怕的?這可是人民政府啊!可我的心臟很不爭氣,撲撲地跳個不停,感覺它已經跳到喉嚨口了;臉一定紅得像猴子屁股汗水直流。我幾乎口吃了,說了幾句自己都理不清頭緒的話。武警戰士當然聽不明白,喝令我去傳達室辦登記。士兵的粗暴讓我感覺到了羞辱,卻只好在心裏自嘲: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
我想老百姓的浪漫真是好笑,還《挑擔茶葉上北京》,誰有本事你挑擔茶葉上北京去試試!別說上北京了,你挑擔茶葉上這市政府來試試!我茫然四顧,不知往哪棟辦公大樓去。我瞧準一棟最氣派的辦公樓,心想那裏該是我要去交涉的地方。可剛纔士兵的威嚴已讓我的勇氣減去了幾分,只不過是自己不想這麼承認而已。我只好再次調動自己的憤怒,讓憤怒給我勇氣。
坐在辦公室的是位白胖的中年女人,看樣子剛打了一個哈欠,睫毛上掛着淚花。見我推門進去了,她忙擦了擦眼睛,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我坐下去之後,她又示意我關了後面的門,免得跑了冷氣。這裏涼颼颼的,太舒服了。冷氣開始澆滅我的火氣。同一位陌生女人在如此舒服的房間裏對坐着,我是第一次,內心有些尷尬。我儘量顯得從容些,雙手自然地抱在胸前,操着生硬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不時地聳着雙肩,像位西方紳士。中年女人微笑地望着我,很專心的樣子。她的神情讓我感動,鼓舞了我,我更加滔滔不絕。電話響了,她抓起電話,溫柔地哼哼喂喂是是哦哦。完了。我剛準備接着說下去,她如夢方醒的樣子說,你是說這事啊?不歸我們管。然後她客氣地告訴我應找哪個部門。我還想申述幾句,中年女人先起了身。我只好起來,硬着頭皮道了謝。當我拉上門的時候,隱約聽見這女人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我臉立即發燒。其實我根本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麼,臉卻燙得跟火燒似的。當時我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事,仍然按照她的指點,朝另一棟辦公樓走去。外面熱得令人憋氣。後來我總在想,那女人在我背後說了句什麼話?我只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人潛意識裏的感覺有時是最準確的。我便猜測,那女人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話,十有八九是說我神經病。那個下午,我就在一棟又一棟辦公樓間進進出出,一會兒涼,一會兒熱。我不想進任何一棟辦公樓了。多年之後,我只要想起政府,再也沒有想到什麼平起平坐的大活人,只回憶起一張張似笑非笑的臉,還有下班時的辦公室沉悶的關門聲。
我終究不願回到老家去曬太陽,不想去淋雨,最後還是去茶葉公司報到了。家裏聽說我分配到了茶葉公司,像是沾了很大的光。父親最初的願望只是想我也像縣城裏的人一樣,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坐板凳,搖蒲扇,喫白米,喝清茶。他們沒有想到我竟然留在了市裏,真是祖上墳場佔得好。家鄉到這個市裏,得坐一整天的火車。在他們的心目中,越是遙遠的地方,越是大地方、好地方。最遙遠的除了天上,就是北京。天上是好的地方,北京也是最好的地方。我奶奶一輩子沒喫過幾頓飽飯,壽命卻長得讓城裏人嫉妒,活到一百零五歲。她老人家所有的記憶只停留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再也不往前走了。公司正在裝修,走廊裏盡是塗料桶和瓷地板磚。接待我的是人事科長,女的,四十多歲,姓陳,叫陳雪華。我已經在學校那張破牀上不喫不喝睡了幾天了,想清楚了許多事情。我想這個茶葉公司,不過就是我要走過的一個站口而已。我從這裏走進去,就得風風光光地出來。我萌生這個野心,沒有任何依據,也許只是在安慰自己。我便很愉快似的,笑眯眯地進了她的辦公室。聽了她的自我介紹,我便很尊重地叫她陳姐。陳姐戴着副白框眼鏡,鏡框顯然太大了,滑落在鼻尖,壓得鼻尖亮亮的,有些反光。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不喜歡發亮的東西,甚至包括光、金等跟亮有關的詞。所以陳姐亮亮的鼻尖便格外刺眼。可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對面,我天天得望着她亮晶晶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