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槍 (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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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龍的鏢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着眼,禱告着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着。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麼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祕,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着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鏢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着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喫,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鏢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後小院佔着三間北房,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裏有幾隻樓鴿。只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只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創練起來的少年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弟,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傢伙,翻幾個跟頭,附帶着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閒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喫口管事兒的;幹餑餑辣餅子咽不下去。況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麼——比起走鏢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得像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鱗灑鞋——頂好是青緞子抓地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裏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着手兒走。可是,爲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麼空手奪刀,或虎頭鉤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麼?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麼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爲沙老師吹騰,一來是願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傳授,受過高人的指教;二來是爲激動沙老師: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老師來,老師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嗎?所以,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着說着,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王三勝——沙子龍的大夥計——在土地廟拉開了場子,擺好了傢伙。抹了一鼻子茶葉末色的鼻菸,他掄了幾下竹節鋼鞭,把場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沒向四圍作揖,叉着腰唸了兩句:“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圍掃了一眼,“鄉親們,王三勝不是賣藝的;玩意兒會幾套,西北路上走過鏢,會過綠林中的朋友。現在閒着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玩玩。有愛練的儘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着。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父;玩意地道!諸位,有願下來的沒有?”他看着,準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條鋼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勝,大個子,一臉橫肉,努着對大黑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聲。他脫了小褂,緊了緊深月白色的“腰裏硬”,把肚子煞進去。給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來:
“諸位,王三勝先練趟瞧瞧。不白練,練完了,帶着的扔幾個;沒錢,給喊個好,助助威。這兒沒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臉上繃緊,胸脯子鼓出,像兩塊老樺木根子。一跺腳,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手起風生,呼呼直響。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轉,身彎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纓鈴輕叫。刀順過來,猛地一個“跺泥”,身子直挺,比衆人高着一頭,黑塔似的。收了勢:“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圍。稀稀地扔下幾個銅錢,他點點頭。“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舊是那幾個亮而削薄的銅錢,外層的人偷偷散去。他嚥了口氣:“沒人懂!”他低聲地說,可是大家全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