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李阿姨的個頭在男人裏也算高的。假如女子排球運動早幾十年興起,她也許憑這身高就能爲國爭了光。她有一對兒蒙古人種罕見的大雙眼皮,可那美目中少見笑容更不存一脈溫柔。她是軍官的妻子,小時沒裹腳,總穿兩隻她丈夫的男式軍用皮鞋。這釘着鐵掌走起路像馬蹄子鏗鏘作響的沉重皮鞋,再配上一身外科大夫的白大褂和幾乎能畫出箭頭的銳利目光,使她活像個具有無上權威的生物學家。
保育院的孩子中最近流傳“鬧鬼”的謠言。大孩子小孩子人人談虎色變,繪影繪形。起因是二樓中班一個平日從不尿牀的女孩子突然夜夜尿牀。這本是平常事,很多孩子都會在成長過程出現反覆,本已掌握的生活本領突然又一竅不通。可這叫陳南燕的女孩子堅持說每天晚上這泡尿不是她尿的,總有一個鬼夜裏上她的牀,挨着她睡,尿完尿就走了。開始阿姨們以爲這是女孩子害羞,可中班很多孩子附會她的說法,言之鑿鑿親眼見過那個鬼經過自己牀邊,嚴刑拷問也不改口。據孩子們衆口一詞反映,這鬼個不高,頭很大,走路輕快。老院長召集各班阿姨開會,請她們夜裏睡覺睜着一隻眼,留意一下自己班有無夢遊的孩子。李阿姨在會上提出把這件事當“流氓事件”警惕,她注意到很多孩子已經對異性的撒尿方式產生濃厚興趣“有男孩也有女孩”。這一完全出自責任心的提議,遭到老院長輕慢否決。尤令李阿姨憤怒的是,其他阿姨看她的神氣似乎她很色情。
李阿姨背對陽光站在窗前,一眼東一眼西便將整個房間的活動人羣盡收眼底。活潑充沛的光線打亮了每一處角落,人人沐浴在光明中,只在她那裏豁牙般留出一條黑影。她的臉和頭髮像烏黑的皮革不喫光,更襯出牙和睫膜的雪白。明知道那是中國的李阿姨,但每次看總以爲是剛果來的外賓。
李阿姨對方槍槍的目光總是和她相遇十分不快。這孩子在打量她。儘管她有科學家的外表和高級特工的素質,可她實際工作最多隻能算馬戲團的馴獸師。不知真正的馴獸師能否對團裏的動物一視同仁,反正她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也不打算改,無法不把個人好惡用於孩子。方槍槍是她不喜歡的一個。別的孩子都逐步學會了穿衣服和定時排便,這孩子仍遊手好閒隨地大小便一身味兒像個騷烘烘的小猩猩。一個班有這麼一位,你就別想睡個踏實覺。李阿姨不認爲這孩子先天笨,喫飯他就能一個飯粒不掉,把自己的碗舔得乾乾淨淨。看這小壞蛋的眼神,你會發現那裏不全是懵懂無知,那裏有思想活動,有非常清晰的念頭一閃而過。李阿姨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成心跟她作對。雖然常識阻止她那麼想,她仍忍不住去懷疑:小閹的是故意使壞,早就能獨立生活偏不那麼做。
李阿姨的目光足以擊落一隻正飛得起勁的蒼蠅。方槍槍把積木一塊塊摞成歪塔,看着塔倒下,欣慰地笑起來。他的興趣是裝的,李阿姨心裏一聲冷笑,這孩子一點不像他看上去那麼簡單。
三歲前的方槍槍像個牽線木偶任人擺佈,對人對己全無心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給一巴掌就哭,給塊糖就喊大爺,情感稍縱即逝,記喫不記打,忙忙碌碌,蹉跎歲月。他是個好孩子。安靜地在保育院成長像菜種在土壤裏默默發育。直到有一個冬天午覺醒來,他發現體內還有個孩子和他一起睜開眼。那一刻是順順當當到來的,沒有一點唐突和陌生感,像早聞其名的表兄弟相見。再想一想,發現那孩子早就存在,很多日子都是兩個人一起度過的。似乎還有一個更久遠的年代,那時他住在家裏,房間很小,總是沒人。窗戶上飛舞着無數綠樹枝。牛奶開了,雪白的泡沫從小鍋的鍋蓋噗噗冒出,被火苗燎得焦黃。那孩子看見了這些。還有個中午,那孩子獨自待在一大片白菜地裏,被陽光曬得昏昏欲睡,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另一箇中午,那孩子隔着一扇紗窗門看到陽臺上一羣沒有母雞看護的黃茸茸小雞崽兒在卿卿我我地啄食。通過那孩子的來歷,方槍槍朦朧記起了自己的史前時期。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忘記了。更多曖昧、有情節的場面他無法分辨意義,只留下支離破碎的印象。也許那孩子替他記住了。那孩子在很多方面比他脆弱,易動感情,一點委屈受不得。這使方槍槍有些爲他擔心,不禁喃喃自語:這兒可沒人慣你,太嬌氣了怎麼能在保育院過得好。
那個冬天的下午,方槍槍跨下活動室門外的臺階,那孩子也跟他來到院子裏。從暖和的室內一步進入寒風中,他們都感到生殖器一陣緊縮。方槍槍那班的孩子無論男女都是開襠褲打扮,這是有“尿不溼”前我國兒童的傳統服飾,公認這是一種可愛的衣着。半裸的孩子們在蒼白的冬日陽光下亂哄哄站好隊,一對對認準伴兒拉起手。當他們一開步走,冷風立刻像只老流氓的涼手伸進開放的褲襠,貼着腿一寸寸往下摸,一直猥褻到襪子那兒。走到那排樹林前,一個女孩凍尿了褲子。方槍槍也很緊張,盡其所能夾着兩股,估計自己還能堅持三圈兒。這時陳北燕指着高處嚷:方槍他爸。
全班孩子紛紛抬頭,四面八方找,接着一迭聲喊:看見了。還他哥。
方槍槍也抬起頭,只見自家那幢四層紅磚樓赫然矗立在一槍射程內,頂層一間陽臺上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憑欄遠眺。從他現在所站的位置到那高處恰似體育館臺下到三十幾排座位,人有手指般大,眉眼模糊但體態身段活生生。方槍槍先認出自家陽臺那幾盆花兒,接着認出只露一個腦袋的方超,旁邊那個挺出半截兒身子的軍人與其是認不如說猜出是自己爸爸。這兩個人有說有笑,指點江山,看上去好不高興。陽光在那上面也顯得濃烈,照得紅磚牆、紅油漆門窗和陽臺欄杆處處顏色飽和,人臉也像畫了油彩。
第二圈回來,兩個人還在陽臺上。他們一點沒有發現方槍槍就在眼皮底下隨隊行進,視線高高越過一排排屋頂、一行行樹冠投向圍牆另一邊的海軍大院。有一次方爸爸舉起手,方槍槍以爲他就要向自己招手了,可那手臂一下伸直,指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