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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黃昏很美,方槍槍到死都會記住這景象。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燒,火光映紅了大地。流雲一朵朵飛動,到處風起雲湧,像爆炸決口的大河滾滾奔騰。藍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塊一大塊地剝落變黃。整個天穹忽明忽暗,亮時極盡斑斕奪目,間有巨光射出;暗時一片鐵青,薄若蟬翼隱約透明宛如一爐煤火表面已成灰燼內部仍舊暗紅湧動。在這瞬息萬變的光線照射下,樹,像陰天一樣邊緣清晰;樓,紅裏摻進很多黃變成一堵堵橙色的牆;花果草坪遍地枯黃——看到哪裏都是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
照片上有喇叭中播放的軍歌聲,總是一排男聲粗聲粗氣在唱;有飯菜漂浮的味道,一聞就是大鍋熬的白菜和籠屜蒸的米飯;有一夥夥穿黃軍裝的人沿操場東西兩路步出辦公區;操場上有一羣赤膊打籃球的漢子,一個穿印字紅背心的大個子低頭運球過人,頭頂直立的短髮和鼓起的肱二頭肌相當醒目;一個光頭戰士兩臂撐着雙槓高高躍起,口輪匝肌結實地凸顯一圈;一個燙花穿列寧裝的青年婦女在大門衛兵前騙腿下自行車;一排小學生有高有矮走進院門。其中一個扭臉看衛兵腰上的皮手槍套;一個戰士一手託摞報紙一手扶把奮力在騎自行車,他半身傾斜,眼望前方,一滴汗珠兒在帽檐下閃閃發亮。兩個女孩正從一幢樓門裏出來,一個臉已露出一個還在暗處,手裏拿的鋁飯盒十分明亮。
送報戰士從她們身邊一劃而過。兩名少女最後一級臺階一跳而下像是比賽跳遠,她們起立後沿着小馬路上粉筆畫的房子一間間跳着往前走,手裏飯盒一路響。穿列寧裝的青年婦女騎到樓前下車,拎包匆匆進了另一個單元門。那排小學生跑過來,書包在胯部一下下拍打,分頭進了不同的樓門。西門進來更多的家屬、學生,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最後一抹夕陽像是跟着他們從西門進來,水泥小馬路像金色鏡框映着上面來來往往的人、車。
穿黃軍裝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條馬路,每一幢樓前,與婦女孩子匯成一片,或扎堆兒聊天或結伴而行幫着拎飯盒和菜籃子。他們都是胖胖和善的中年人,個頭高矮不等,年齡相差無幾,講話南腔北調,走路鬆鬆垮垮。要不是身上披着那身軍裝,領章綴着的槓、星,你會把他們當做百貨大樓的經理或各單位管後勤的幹部。十幾年聽不見炮響,年紀大一點,喫得好一點,活動少一點,內分泌再變化一點,軍官們都有些發福,有些白淨。憑臉你看不出這些保養得不錯的先生放過牛砍過柴。下班了,到家了,該喫晚飯了——終於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時刻。他們都幹家務,也怕老婆,洗洗涮涮,生兒育女。他們臉上充溢着滿足、愜意、百事不求人的表情。
在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顯得軟化形象可親。她像一個在找貪玩的孩子回家喫飯的少婦,尋尋覓覓,邊走邊問,不時停下和人打招呼,笑聊幾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張望。
方槍槍藏在濃密的桃樹叢中,臉蛋掛在其他桃子之間。李阿姨在他眼前來回走了幾遍也沒發現。他望盡穿黃軍裝的人也沒看見他的爸爸。好幾個軍人他都以爲是,走到近處又變成了別人,白動了一番情。他覺得自己忘記了父親的面容。42樓上家家廚房亮了燈,只有他家窗戶是黑的。姥姥和姨已經回了瀋陽,再也沒人請他喫晚飯了。天暗下來,路上行人斷跡,操場上打籃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難再讓人發現了。眼淚順着臉蛋流下來,他揪着樹葉無聲地哽咽,知道父母去了遠方。他很懷念保育院,現在應該洗過手坐在桌前喫晚飯了。他把一根樹枝上的桃葉揪得淨光,樹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聲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說過摘桃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當好孩子,卻總是像個壞孩子被人追來追去。誰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陳南燕也追——想到這兒他大聲哭起來。他咧着嘴,仰着臉,邊哭邊東張西望。周圍只能看見李作鵬家的警衛一人。這個背手槍的水兵站在李家花園柵欄外挖鼻孔,一眼也沒往這邊看。哭了一會兒,方槍槍聲音低下來,眼淚不斷只是改成了哼哼。他用手去摸一個個成熟的桃子,桃皮上的絨毛立刻刺激了他,手指一片潮紅,又扎又癢。他站起來覺得屁股都硌扁了,褲子被桃樹膠沾得刺啦一聲拉出很多根絲。他腳蹬樹杈撥開枝葉伸長脖子往外看,再沒人來,他就準備自己下樹了。
方槍槍倏地縮回脖子,他看見李阿姨、張副院長領着方超從保育院大門走出來。他很興奮,藏好自己悄悄樂了一下。等了一會兒沒見人過來,再次偷看發現他們進了樓門,他很失望。片刻,三個人又出來了,站在樓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條路找。方超嘴裏還嚼着東西,顯然是從飯桌上給帶出來的。他向桃樹這邊呆呆張望,方槍槍探頭探腦,躍躍欲試,嘴裏高興得出小聲:笨蛋,我在這兒呢。方超看了會兒桃子,抬頭看大人。三個人轉身回保育院。
方槍槍這時跳下樹,站在馬路牙子上,只要這三個人中任何一人回頭都會一眼看見他。方槍槍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穿地注視着這三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逝在保育院樓拐角,沒有一個人回頭。他們對我太不好了——方槍槍悻悻地原地向後轉,低着頭叉着腰無聊地走。
他走過一棵棵桃樹。看着桃樹的間距自己也邁起大步。我應該生病,看你們再不關心我——看到保育院隔離室的燈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別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