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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半日,我邁上一級臺階。
別來勁啊——她又說。但人往高處退了一級。
我又邁上一級,她一低頭衝下來,不是對打而是穿過敵人封鎖線。
我的拳頭紛紛落在她頭頂、肩膀,有一拳擦過她的額頭,一拳打中她的耳朵。我不是真想加害她,舞在高潮,猝不及停,最後兩拳也是軟的。
她在下一層樓梯停住了。我從扶手往下看:她捂着耳朵在流眼淚。
看到她的眼淚,我也像掉在地上的鉛筆外表完整內芯兒斷成一截一截。我想誰都不會再對方槍槍這個壞孩子好了。
我覺得保育院的房間都太大了,大的就像人在海中,四周一片汪洋。這些房間又都很深,如同一口口深潭。人在潭底靜坐,耳朵受到很大壓力,嗡嗡作響,時間長了再聽人近在咫尺說話都覺得很遙遠像隔着一層玻璃罩。
有時太長時間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很怕自己聾了,就喊。突如其來的尖叫首先把我自己嚇一大跳,像是鬼的聲音,接下來久久不敢再出一聲。
阿姨帶着小朋友回來,經常發現方槍槍失蹤不見。她們發動全體小朋友裏裏外外找,最後在緊靠牆角的小牀底下找到我。我緊蜷雙腿,兩手抱膝,睜着眼睛目視前方。她們以爲我傻了,在我眼前晃手掌,讓我數手指。我心中冷笑:這太小兒科了。我早就數過多少遍二百一十六條牀腿,現在正在加每張牀下的彈簧鋼絲數。她們打擾了我的計算,令我非常不耐煩。
張副院長又找我談了幾次,她的要求降低到只要我承認錯誤,萬事皆休。我哪有工夫再跟她扯淡,總是得不出全班牀的彈簧鋼絲總數叫我十分煩惱,一上三百就亂,一上三百就亂,我都快被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這兩個數字弄瘋了。像是有人在我腦子中設了重返記號,一到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就不走字,讀過去就變回二百零一、二百零二……我試過慢讀、快讀,一句一字和一帶而過,統統無濟於事。三百成了我的頂點、極限、宿命,可望不可即,到達它的同時就中斷、彎曲,開始新一圈輪迴。這短短一組小數像一頂小帽子扣在我過大的頭上,箍得我喘不上氣伸不開腿,視線一過三百米都一片模糊,只能蜷縮着待在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