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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孫悟空,我的金箍棒呢?方槍槍的耳朵裏只有耳屎。
再說,就算我愛忘事,也不可能對自己的英雄事蹟一點印象都沒有,羣衆這麼提醒也想不起來——多崢嶸的歲月啊。
我對方槍槍說,很可能我連豬八戒變得都不是,老豬的武藝我也望塵莫及。你就別指望我替你去打人了,咱們都不是這塊料。也許我只是孫大爺棍下喪命的一個小妖,輾轉投胎投到你這兒。
是個妖就比人強。方槍槍對我的信任一如既往。
方槍槍掉牙了。滿嘴牙都像鋼琴琴鍵可以按動。啃蘋果尤其要小心翼翼,不留神就出血,就撅斷一隻,一陣麻人的寒戰掠過全身。他很擔心自己從此喫不了好東西。我對他說,沒問題,咱們還會長出一嘴牙。
他的肛門很癢,撓也治標不治本。保育院的小朋友都新添了一個動作:一手在前摳鼻子,一手在後撓屁股,非常鍛鍊腰肌。汪若海第一,於倩倩第二,陸續拉出蛔蟲。李阿姨拿來一箱寶塔糖每頓飯發給大家幾顆,想多喫敞開供應。孩子們一開始還當糖搶,喫下去才知有多噁心,口腔、肚皮都會感到麻痹。我提醒方槍槍要警惕,李阿姨的糖那是隨便喫的嗎?應該含在嘴裏不咽,上廁所時吐掉。
我教導方槍槍:你要小心呢,李阿姨很可能是妖怪變的。看看周圍,沒有人長那麼大一張嘴,除了喫孩子她要這麼大嘴幹什麼?請你注意她的眼角,那兒有兩道向上斜拉的紋路,這是她變成李阿姨時沒變好留下的。她的臉上有很多難以掩飾的舊貌:脣上的鬍鬚,鼻孔內的黑毛——一個功力不夠的妖怪變成人時最難變的就是過去的一身毛髮。再譬如她眉心那粒痦子,這幾乎就是鐵證了:一不留神露出的本相。我很得意自己的目光敏銳,識破了一個妖怪,同時把方槍槍嚇得簌簌發抖。我叮嚀方槍槍:要聽妖怪的話,別讓她盯上你。數着點小朋友的人頭,這麼多孩子她隨便喫一兩個咱們也發現不了。
李阿姨發現方槍槍升到大班後表現很好,循規蹈矩,不急不躁,尤其聽她的話,指東不敢向西,說一不敢答二。李阿姨對這孩子的進步極表欣慰:工夫下得深,鐵杵磨成針,關鍵在教育,天下沒有不會點頭的頑石。通過日常觀察,李阿姨還發現了這孩子有數學天才,沒事就愛數小朋友,早一遍,晚一遍,想知道今天有多少小朋友到場,少了幾個,不用報數,問他即可。數不齊人飯也喫不下,着急、出汗、面如土色。這麼小的孩子對數字這麼熱愛,實在罕見。現在全社會都在提倡向科學進軍,沒準自己班裏已經出了一個華羅庚——的坯子,別誤了他。李阿姨想到自己的一生,估計是瞎了,如果臨死能說紅旗上也有幾滴她的鮮血,就全指望這班孩子蘸上她的血一塊堆兒去染紅旗捎帶腳混上一些。不可能那麼倒黴,幾百個孩子一個烈士不出。要緊的是從現在做起,有苗頭的都對他們好一點,廣種薄收。方槍槍倒不比張寧生高晉這幾個打架手黑的孩子更有烈士相,但也不怕他沒出息,哪怕光當個部長,年逾古稀回憶起誰給他啓的蒙,登在報上,唏噓涕下,一派動人。那時儘管自己窮困潦倒,癱瘓在牀,倒不一定出頭自首——這點骨氣是有的——也可悲欣自許,憨笑棄世,讓部長想死。李阿姨追終撫遠,兩滴清淚不覺掛腮,底下一片孩子嚇得屏息斂氣。
別看我,千萬別看我。方槍槍心裏打鼓,悄抬一眸,正與遠遠投來的李阿姨目光相逢。李阿姨目光是溫柔的,殷殷期許的,方槍槍這廂早靈魂出竅,手腳冰涼,認定今晚將成李阿姨的腹中餐。我還小啊,肉也不香,爲什麼你不先喫又白又胖的陳北燕?想到此生皆休,方槍槍也不免淚掛雙腮。
這孩子有良心,我哭他也哭,俺倆感情這麼深這我倒沒料到。這麼想着,李阿姨又死盯了方槍槍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