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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個窮在一剎那間剝去了他的正派與清白。他從此失去了各種權利,其中包括掙脫那個窮的權利。
“劉犯糧庫,長期以來受社會上資產階級思潮的影響,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少尉警覺地搖頭,似乎想和這句評判性的話作番計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嚴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從此後他要活的是次於人的一種生活。那種次等生命對許多事是不能計較的。像他家那頭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着就因爲人允許它活。他爹從未停止過咒罵它:“雜種!狗日的!裝孬拉不動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將眼躲開這些毒言惡語,緩緩閉一下,睜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遲鈍溫順了下來。從他被扣上手銬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頭等他,在那最後一頁紙的大紅印裏等他。也許是無期徒刑,那他將像牲口一樣活完去死。會判他“死緩”嗎?一個緩期到兩年後執行的槍決——讓恐怖充斥在兩年的每一分鐘裏,在你肉體被消滅前,先讓你的精神和知覺一分鐘一分鐘死下去。那殘酷遠超過他在王司務長腦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殘忍,情節惡劣……”平板的朗讀在向大紅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間裏的一陣絕對寂靜。這靜嚇住了所有人,人都靜止在一個不很自在的,有些尷尬的姿勢上,包括那個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離坐,卻將動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麼事即將發生,除了當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個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紅印中的謎底!她一定與所有人合謀了對他的處置!她一定將事件瞭解得徹頭徹尾,將他想成個生來就嗜血成性的種。她一定知道什麼樣的結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車窗裏的饃饃,與他談笑告別時卻睜着一雙長嘆的眼睛。饃饃的目光與他一碰就躲開,因爲她知道她究竟將對不住他,將背叛他。從饃饃目光中他得到驅策和威逼,他得行動,他得乾點什麼,不然他終究將沒了這個渾身是好的饃饃。他開始勒索自己。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兩毛錢買一斤饅頭分三餐喫,再灌下幾碗不要錢的骨頭湯、肉皮湯、米湯,有時只是一盆濁色的水,那是廚房沒湯可提供,便將炒菜的油鍋刷了刷、颳了刮,對些醬油,扔把蔥花便叫它“湯”。一年後,他揣着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親回家的清早,開始滿城尋覓饃饃聲稱“不喜歡”的“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但他總是在掏錢的最後一瞬拔腿逃開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時間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軍服口袋裏。他甚至花掉了搭車到火車站的時間。傍晚,他回到營區。在營門外的小路上,默在女朋友邊上的王司務長碰見他,“咦”了一聲:“你不是回家探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