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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響着閉上了。再響着打開時,他停下筆。整整一夜,他以無傷痛的左臂寫滿他僅得到的四頁紙。他還有話,卻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餘的紙了。
少尉見兩名警衛走近,他本能地往後躲一下,同時意識到這一躲是多麼蠢。他沒說什麼“別架我,讓我自己走”之類的話,因爲他對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無把握。他的腿抖得厲害,只好隨它們抖去了。他還知道自己又是那樣讓人嫌惡地半張着嘴,並有根冰冷的口涎掛在兩齒之間,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車前,八名全副武裝的警衛等候在那裏。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裏。她緊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衛們七手八腳將他塞上車,然後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車兩側的長椅上。他面向車尾跪在兩排腳之間。一個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縱幾次身子,卻沒上來。然後她說:“我不去現場了,你們走吧。”
少尉這時抬起頭。她也在看他,眼被兩泡淚脹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裏有淚;爲憐惜他或爲他不平而生的淚。那淚也許只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平等地說聲:“別了。”
少尉被不成形狀地擱置在一塊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還是坐,或僅僅是往那兒一堆。送他來的刑車和警衛在將他卸下後很快離去,隨即到達的是一輛被厚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軍用卡車,從裏面跳出一大窩披軍雨衣、戴雨帽,臉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對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軍雨衣裏,都藏有一枝槍。
在他背後,他們竊竊私語地傳達着口令。
“還差五分鐘到四點。”一個聲音說。
少尉睜開眼,以自己五分鐘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與天之間有一點粉紅。再上面一點是顆黃色的啓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親說着“再別回來”時他看見的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