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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柳生赴京趕考,行走在一條黃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頭戴一頂褪色小帽,腰束一條青絲織帶,恍若一棵暗翠的樹行走在黃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陽春時節,極目望去,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竹籬茅舍四散開去,錯落有致遙遙相望。麗日懸高空,萬道金光如絲在織機上,齊刷刷奔下來。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間只遇上兩個衙門當差氣昂昂擦肩而過,幾個武生模樣的人揚鞭催馬疾馳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土遮住了前面的景緻,柳生眼前一片紛紛揚揚的混亂。此後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來之人。
數日前,柳生背井離鄉初次踏上這條黃色大道時,內心便湧起無數淒涼。他在走出茅舍之後,母親布機上的沉重聲響一直追趕着他,他脊背上一陣陣如灼傷般疼痛,於是父親臨終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自己了。爲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黃色大道。奼紫嫣紅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畫一般鋪展開來,柳生卻視而不見。展現在他眼前的彷彿是一派暮秋落葉紛揚,足下的黃色大道也顯得虛無縹緲。
柳生並非富家公子,父親生前只是一個落榜的窮儒。他雖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養家餬口?一家三口全仗母親織布機前日夜操勞,柳生纔算勉強活到今日。然而母親的腰彎下去後再也無法直起。柳生自小飽讀詩文,由父親一手指點。天長日久便繼承了父親的稟性,愛讀邪書,也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當柳生踏上赴京趕考之路時,父親生前屢次落榜的窘境便籠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時,只在肩上背了一個灰色的包袱,裏面一文錢也沒有,只有一身換洗的衣衫和紙墨硯筆。他一路風餐露宿,靠賣些字畫換得些許錢,來填腹中飢餓。他曾遇上兩位同樣赴京趕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錦衣繡緞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氣爽的高頭大馬,還有伶俐聰明的書童。即便那書童的衣着,也使他相形之下慚愧不已。他沒有書童,只有投在黃色大道上的身影緊緊伴隨。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時微微晃動,他聽到了筆桿敲打硯臺的孤單聲響。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覺來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飢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兩岸芳草青青,長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見河水爲日光所照,也是黃黃一片,只是垂柳覆蓋處,纔有一條條碧綠的顏色。他蹲下身去,兩手插入水中,頓覺無比暢快。於是捧起點滴之水,細心洗去臉上的塵埃。此後才痛飲幾口河水,飲畢席地而坐。芳草搖搖曳曳插入他的褲管,癢滋滋的有許多親切。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水中獨自游來游去,那軀體扭動得十分嫵媚。看着魚兒扭動,不知是因爲魚兒孤單,還是因爲魚兒嫵媚,柳生有些悽然。
半晌,柳生才站立起來,返上黃色大道,從柳蔭裏出來的柳生只覺頭暈目眩,他是在這一刻望到遠處有一堆房屋樹木影影綽綽,還有依稀的城牆。柳生疾步走去。
走到近處,聽得人聲沸騰,城門處有無數挑擔提籃的人。進得城去,見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房屋稠密,人物富庶。柳生行走在街市上,仕女遊人絡繹不斷,兩旁酒店茶亭無數。幾個酒店掛着肥肥的羊肉,櫃檯上一排盤子十分整齊,盤子裏盛着蹄子、糟鴨、鮮魚。茶亭的櫃子上則擺着許多碟子,盡是些橘餅、薯片、糉子、燒餅。
柳生一一走將過去,不一會便來到一座廟宇前。這廟宇像是新近修繕過的,金碧輝煌。站在門下的石階上,柳生往裏張望。一棵百年翠柏氣宇軒昂,磚鋪的地面一塵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只是不見和尚,好大一幢廟宇顯得空空蕩蕩。柳生心想夜晚就夜宿在此。想着,他取下肩上的包袱,解開,從裏面取出紙墨硯筆,就着石階,寫了幾張“楊柳岸曉風殘月”之類的宋詞絕句,又畫了幾張沒骨的花卉,擺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一時間廟宇前居然擠個水泄不通。似乎人人有錢,人人愛風雅。才半晌工夫,柳生便賺了幾吊錢,看着人漸散去,就收起了錢小心藏好,又收起包袱緩步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