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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安心交往的日子裏,我們無數次說到清綿這個地方。在安心的描繪中,清綿的山永遠是深綠的,水永遠清澈見底。那是一片沒有任何污染的淨土,連汽車的尾氣都難以聞到。進入清綿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索橋,橋下是水淺流急的清綿江。許多年前安心從那條長長的索橋上走出來,走進了保山城裏最好的中學,從那時開始,她實際上便已離開了自己的家鄉。
在清綿,安心的家大概算得上一個富足之家。她的父親開了一家中藥加工廠,還給周圍的羣衆開方子治病,既是醫生又是私營企業主,在山裏是個受人尊敬的人物。她的母親原是山西的插隊知青,在清綿紮根落戶,一直沒有回城,後來在清綿的羣衆文化館工作,是當地的一個文人。安心說她母親沒事兒還寫詩呢。看得出與開作坊做醫生的父親相比,安心更崇拜她的母親,談話時以母親爲榮的神情屢屢溢於言表。這使我多少有點感動——即使在那樣窮困閉塞的山區,人們更尊重的,更看得起的,更津津樂道的,還是文化。
於是更加讓我疑惑的一個問題是,安心爲什麼不去上大學呢,爲什麼不去追求一份更體面更輕鬆更有意義的學業和工作呢,她父母的收入完全可以幫她實現每個年輕人都會有的基本夢想,她幹嗎要到這個又破又舊的跆拳道館來當這份任人驅使的臨時工?
這是我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在嘉陵閣的餐桌前,在酒後,向安心提出的疑問。她沒有做出回答,她的臉同樣被酒弄得微紅,她的眼裏,不知是因爲回首往事還是因爲喝了酒,有了一些眼淚,她說:我喜歡北京,我喜歡人山人海的大城市,這兒誰都不認識誰,讓我覺得安全放心。
她的話和她的神情,既天真又有些深意似的,讓我一時弄不清她究竟像個孩子還是更像個厭世的高人。她的言語也有點半醉半醒,眼神也有點半濁半清,以致我猜不出她是真喝高了還是在借酒說愁。
那天我們互相說了很多童年往事。我說了我的從徒工一直當到廠長的爸爸,也說到了我的善良不壽的媽媽……我真是喝高了,居然家醜外揚地跟安心說我爸這人其實特別勢利,當了那麼多年幹部了還那麼小市民。我甚至還說了我上中學時就有過好多女朋友……當然我還沒有徹底爛醉,還不至於傻到說出鍾寧。
安心也說了很多關於她家鄉的風土人情和山水草木,還說了她的父母,說了她小時候最喜歡喫的東西,最喜歡玩兒的遊戲,還背誦了幾首她媽媽寫的詩。那詩在我聽來有些晦澀難懂有些又太像兒歌;有些是明媚晴朗的山水詠歎,有些是當年知青的萬丈豪情和後來悲觀晦暗的心境。無論韻與不韻,無論高深莫測還是簡單直白,我都非常認真地聽着,儘管我知道她背誦這些詩句與其說是給我聽,不如說是在發泄她自己的思鄉之情。
終於,在唸她母親最後一首詩的時候,她哭了。我聽不懂那詩,但我感動。
她很快控制住了,一直浮動在眼窩裏的幾滴眼淚剛流下來,就馬上被她擦去了。沒有抽泣,如此而已。
天不早了,我們在這家小飯館裏消磨了太長的時間,安心喊服務員過來結賬,她真的要付錢。我把賬單搶過來,說:“還是我付吧。”安心說:“今天不是我請你嗎,這是謝恩的飯。”我說:“別跟我分得那麼清,等以後你發財了,我天天找你喫大戶去。”但安心還是搶先把已經拿出來的錢交到服務員手上,轉臉衝我說道:“我已經欠你了,不能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