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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她腦子裏反覆想這件事,這件事讓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的心情。儘管,她知道,她是一名警察,作爲一個在誘捕現場執行任務的警察,到法庭上去證明罪犯有罪是她的職責。但是,就本心而言,她確實不願由她本人站到法庭上去面對自己昔日的朋友。她是問過老潘的,毛傑如果被證實有罪,能判多少年?老潘說:應該是死刑吧。其實不用問她也清楚,她在公安專科學校上學時做過班裏的法律課代表,畢業後又在緝毒大隊幹了那麼長時間,那帆布箱裏有多少克海洛因她是知道的,多少克海洛因該判多少年刑她也是知道的,就憑毛傑從她手裏接過那個帆布箱子這一件事,如果被認定是參與了販運毒品的話,他有九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也許是因爲安心從一開始就跟老潘說過她和毛傑之間已經什麼也沒有,她說過她對毛傑從來沒有產生過真正的感情,所以老潘才這樣毫無顧忌地、實事求是地、就事論事地、輕鬆地,說了“死刑”兩個字。
是的,她和毛傑,沒有感情。她想,她對他,大概從一開始就確實談不上感情,最多隻能說有好感罷了。再往本質上說,只是異性相吸的情慾罷了。她想原諒自己——現在這個時代姑娘和小夥子,小卜哨和小卜冒有這種事,並不一定非要以結婚生育傳宗接代爲目的。當然按道理說男女只有相愛才可以行其事,但現在不爲了永遠相愛就發生關係的年輕人有的是。在上大學時不少同學就認爲性是人的基本權利之一,應該允許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意志使用和處置自己的身體,只要發生這種關係是兩相情願的,就不算什麼錯誤。當然,她知道,這觀點也就是在年輕人當中有點共鳴而已。
是的,她和毛傑沒有感情,但讓她去指控毛傑,並且最終把他送上刑場,對安心來說,思想上感情上,都有些障礙的。她受她母親文人氣質的影響太大了,在感情上和心理上還沒放得這麼開,那種特別無情特別狠的事,她有點幹不來。她知道她內心最深的那個地方可能過於柔軟了,和她的職業和她的經歷不相吻合。無論是公安學校、跆拳道訓練隊還是緝毒大隊,她呆的地方都是充滿着朝氣、野性、剽悍和殘酷氣氛的。儘管她表面上的個性還算開朗、明快、直率、潑辣,看上去在這氣氛裏還算適應,其實她才軟弱呢。除了她的爸爸媽媽和後來的我之外,其他人,也包括鐵軍在內,誰也沒有發覺她在深層氣質上和別人有着特別重要的區別。
她回到了南德。當天晚上與市局法制辦和檢察院的人,還有潘隊長,一起商量斟酌她將要向法庭提供的證詞,一直商量到深夜方散。安心回南勐河邊她那間宿舍裏住了半宿,半宿沒睡着。從晚上開會時大家的表情上,她知道明天的開庭,很可能將是最後一次對毛傑的審判,是殺是放,都在明天!
天亮的時候她竟然睡去了,鬼使神差,居然夢見了毛傑。夢中的情景無疑是他們初識時的樣子,好像是在什麼地方一起喫飯,然後又到了什麼地方,有了一段纏綿。正在柔情萬般之際毛傑突然冷笑,笑着笑着變成了壞人,進而又變成一個青面的鬼魅……她一下給嚇醒了,醒來後聽見有人敲門。
敲門的是潘隊長,他開車來接安心去法院。
那是個雨天。安心坐着潘隊長的吉普車,軋過城內舊街溼漉漉的石板路,開向位於市中心的南德市中級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的那座大樓我後來看見過,新建了沒幾年,從基到頂,一律白磚掛麪,看出來花了不少錢,其建築風格雖然與周圍舊式的街巷完全說不上話,說難聽點是對這個城市南召古風的一種肆意破壞,但單獨來看很難想象南德這樣的小地方會有這麼氣派的法院。不光法院,南德的檢察院、公安局,大樓一個個蓋得都很牛。所以我還一直想不通以前安心爲什麼老說他們緝毒大隊的民警都特窮。
這一天上午九點整,安心準時坐在了法院大樓二樓的一間證人休息室裏等候傳喚。這屋子挺大,只有她和潘隊長兩個人。老潘很沉默,站在窗前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安心坐在屋子的一角,那一角擺着一排木製的長椅,她坐在長椅上,同樣默默地發呆。
庭審應該是九點鐘開始的,安心知道前邊要進行一系列的入庭程序,公訴人和辯護人要脣槍舌劍地再亮一遍各自的觀點,她和潘隊長大約在這間屋子裏等了近一個小時,纔有人過來傳喚他們。來傳喚他們的是一個年輕的法庭工作人員,他急匆匆地走進這間屋子,急匆匆地說了一句:“證人出庭!”又急匆匆地走了。安心和老潘互相看了一眼,什麼都沒說,也無須再說,便一起走出了這個沉悶的房間。
從這個房間通向審判大廳的,是一條又寬又長的走廊,走廊上沒有人。她和潘隊長順着這條走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皮鞋敲在瓷磚鋪就的地面上,聲音顯得特別的孤單也特別的空曠。那聲音彷彿是別人的,別處的,就像夢中遙遠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