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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是兩人做伴,要是一個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車給他了。”
馮世倫:
“哥,餓了,我乾糧喫完了,你還有乾糧沒有?”
牛書道翻翻自己的饃袋:
“弟,我這也空了。”
雖是初冬時節,夜裏也寒,這時風更大了。好在兩人車上帶着被窩,兩人各抽了一支菸,躲在煤車後背風處,裹着被窩睡覺。雞叫時候,馮世倫被凍醒了,起來撒尿,卻發現牛書道躲在自己煤車後,偷偷在啃一個饅頭,知道他還剩下這點兒乾糧,不願分給馮世倫喫。馮世倫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氣,是你車軸斷了,我才陪着挨凍,剩的還有乾糧,爲何不分給朋友喫?不是說挨不了這餓,而是朋友不能這麼做。待牛書道睡下,馮世倫拉起自己的煤車,獨自走了。牛書道一覺醒來,發現馮世倫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爲乾糧的事,但也火了。馮世倫問乾糧時,牛書道的饃袋確已空了;扯被窩睡覺時,又滾出一個饅頭,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這時反倒不好說自己還有乾糧,只好半夜偷偷喫了。因爲一個饅頭,何至於把朋友一個人扔在半山腰上?因爲一個饅頭,兩人從此成了仇人,見面相互不說話。
牛愛國的爸和馮文修的爸相互不說話,兩人也該不說話。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十歲之前不說話。十一歲那年,因爲一個共同喜好,兩人都愛養兔,而兩人的爸雖然是仇人,但在好惡上有個共同點,皆不喜歡家裏養兔,因爲一個養兔,牛愛國和馮文修走到了一起。兩人在家皆養不得兔,共同在村後一座廢磚窯裏,養了兩隻小兔。一隻公兔,一隻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後,下了一窩九隻雜毛兔。每天放學後,兩人拔草,喂兔。因兩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還得揹着大家;兩人在學校還假裝不說話,放學後,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磚窯裏聚齊喂兔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密。牛家愛蒸饃,有時也蒸包子,馮家愛烙餅,有時牛愛國給馮文修帶包子喫,馮文修給牛愛國帶蔥花餅喫。這年八月初七傍晚,兩人各自拔了一筐草,來到廢磚窯,發現大小十一隻兔子,全被黃鼠狼給咬死了。兔子或被黃鼠狼喫了,或被黃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黃鼠狼能鑽進來,皆因馮文修昨晚堵窯洞口時,少堵了兩塊磚。牛愛國當時說,堵嚴吧;馮文修說,沒事,給兔子透透氣。牛愛國也沒埋怨馮文修,兩個人抱着頭哭了。
班上有個同學叫李克智,大舌頭,愛傳閒話。李克智十一歲時,已長到一米七八。個兒大力氣就大,班上無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挖煤。李克智上學的時候,常戴一頂大礦燈,大白天照人眼睛。班裏有一個傳閒話的,全班五十六個人,就被他攪得雞飛狗跳。這年十月,李克智傳閒話傳到牛愛國頭上。但閒話傳的不是牛愛國,而是牛愛國他姐。牛愛國他姐叫牛愛香,在鎮上供銷社賣醬油。牛愛香與縣城一個郵遞員叫小張的談過兩年戀愛。小張國字臉,白淨,不愛說話,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別人在說,他在聽;小張愛笑,別人說笑話他笑,別人說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張到牛家來過,騎着郵電局的綠色自行車,後邊載着牛愛香。牛愛香摟着小張的腰。小張送過牛愛國一個打火機。牛愛國與馮文修養兔時,還把打火機掏出來,打着火讓馮文修看。但上個月,牛愛香與小張吹了。兩人吹了不是兩人談不下去,而是小張跟牛愛香談戀愛時,還跟縣城廣播站一個叫小紅的播音員也談着。腳踏兩隻船讓人生氣,更讓牛愛香生氣的是,與小張談了兩年,自己竟沒有發現;現在終於發現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張,而是自己。原以爲小張不愛說話、愛笑靠得住,誰知不愛說話、愛笑的人皆一肚子壞心眼。於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裏,牛愛國他姐已經跟小張睡過覺。睡過覺不說,還懷了孕,到縣醫院去打胎。小張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銷社的農藥,又被拉到縣醫院,搶救過來。李克智傳牛愛國牛愛國不急,李克智傳牛愛國家其他人牛愛國也不急,但傳牛愛國他姐,牛愛國就急了。牛愛國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愛江,下有一弟,叫牛愛河。打牛愛國記事起,他爸牛書道親牛愛江,他媽曹青娥親牛愛河,剩下牛愛國無人親;有人親不是說喫上穿上佔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負後,能有人做主;有苦處,能扎到他懷裏說;牛愛國無人親,遇事無人做主,有苦處無處說,姐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便護着牛愛國。牛愛國從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長大的。這天李克智又在學校操場傳牛愛國他姐,傳到打胎處,牛愛國撲上去,一頭將李克智頂倒了。李克智爬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牛愛國十一歲時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歲時一米七八,牛愛國哪裏是李克智的對手?李克智將牛愛國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幾個耳光不說,又脫下褲子,用屁股蹭牛愛國的臉。蹭着蹭着蹭舒服了,連着蹭了三十多下,還沒下來。又打開頭上的礦燈,照着前方。牛愛國掙脫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這時只聽“咣噹”一聲,李克智頭上捱了一棒,應聲倒地,頭上的礦燈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褲子還褪在腿窩處。馮文修拎着一根牛軛,站在一旁喘氣。牛愛國、馮文修二人見李克智頭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爲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學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順着路逃到了縣城。在縣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飯店拾些剩飯喫,或到地溝裏撿甘蔗頭啃,晚上到縣城棉站,扒窗戶跳進倉庫,睡到棉花堆裏。三天之後,兩人正沿着縣城街道看商店,被馮文修他爸馮世倫捉住了。原來李克智沒死,頭上白冒了些血。牛家馮家,各賠了李克智家二百塊錢。牛愛國和馮文修回到家,分別被牛書道和馮世倫打了一頓。打他們不是說他們與李克智打架,或兩家賠了李家錢,而是牛家和馮家本是仇人,牛愛國和馮文修不該攪到一起。馮世倫打馮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該幫牛愛國打架。
馮文修比牛愛國大一歲。牛愛國十八歲時,馮文修十九歲時,兩人高中畢業,都沒有考上大學。牛愛國他爸牛書道是個磨香油的,牛愛國沒有回家跟牛書道磨香油,出門當兵去了。起了出門的意,牛愛國沒有跟爸牛書道商量,也沒有跟媽曹青娥商量,跑到鎮上跟姐牛愛香商量。牛愛香在鎮上不賣醬油了,在供銷社賣雜貨。牛愛香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結婚。沒結婚不是因爲早年和一個郵遞員談過戀愛,後來吹了傷了心,而是後來又談過十多個,沒有一個說得來。早年跟郵遞員吹了她沒有喝農藥,後來跟第九個對象吹的時候,喝過一次農藥;雖然被拉到醫院灌腸救了回來,但從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動不動還打嗝。牛愛香二十來歲時愛說愛笑,綁着一雙大辮子,人一走在腰裏晃;現在燙了發,頭髮像個雞窩;人也變得性躁,動不動就跟人急。但她見了牛愛國不急。牛愛國坐在鍋碗瓢盆的雜貨間,把自己準備出門當兵的想法,一五一十跟牛愛香說了;牛愛香打個嗝問:
“今年當兵去哪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