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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西門太太下樓來了,撅着嘴道:“這些小孩子瞎胡鬧,隨便打發他們走了就是了。國家用錢,要都等着他們這些小孩子出來設法,那還了得!老太爺,這東西送你下酒。”她手上端了一隻磁盤子,放在茶几上。老太爺看時,裏面是醃板鴨與滷雞,另外還有一條燻鯽魚。老太爺“呵喲”了一聲,站起來道:“留着博士喫吧!這一盤子菜,還了得!比起我們全家一天小菜所用還要多得多吧?”西門太太笑道:“管它呢,花吧,有錢留在手上,也不能在這流亡的時候蓋座高樓大廈。”老太爺笑道:“菜是很好,不瞞你說,我還得花一元錢……”正說着,西門德一手拿了茅臺酒的瓦瓶子,一手拿了玻璃杯子,下樓來了,笑道:“老太爺,真茅臺,喝一杯,喝一杯。”說着,向杯子裏倒滿一杯送到茶几上來。區老太爺本來在心裏想着,無端的喝好酒喫好菜,生活程度這樣貴,未免……他只想到這裏,而玻璃杯子送來的茅臺酒,已有一種強烈的香味,噴放出來,這也只好接着杯,索性送到鼻尖聞了一聞,笑道:“果然,是上好的茅臺,現在是什麼價錢了?”西門德道:“棍子不怕貴,只要口味對。喝!不要問價錢!我上樓喝去了。”說着,他拿了酒瓶子走去。西門太太笑道:“你看他,我說是上街去買點東西,他就嫌花錢。如今把東西買回來了,他也要喫要喝了。只要可以買得到,哪個又不願去買呢?”她說話時,兩個手指頭,夾了個滷鴨翅膀,送到口裏去咀嚼。又向老太爺道:“酒還多着呢,喝完了,再上樓來倒。”說着,笑着去了。
亞男等她上樓去了以後,才瞪了一眼,低聲道:“他們這一頓喫,若是幫助那童子軍一把,這數目就大有可觀了!”區老太爺笑道:“你倒沒有忘記募捐徵款這一類得意的傑作。你既領了那一疊子捐冊來了,就該慢慢的去跑路了。”老太太看到有酒有菜,已經取了一雙筷子,放在桌上,迴轉頭來向老太爺笑道:“可以坐下來舒服一下子了。他們公事也好,私事也好,你暫時……”亞英站在一邊發呆得久了。
這時將兩隻手在衣襟上磨擦,望着老太爺道:“我有一句話想了好久,不好意思說出來,可是我終於要說出來了。那二百元法幣,我倒想向你老人家募捐若干,再出門去想點辦法。可是老三省下來作家用的錢,我又不好意思……”老太爺正端玻璃杯子喝着一口茅臺酒,他便放下了杯子,伸手在衣袋裏摸出那疊鈔票,分了兩張交給他道:“你儘管拿去用吧。不下食,也釣不到魚。”亞英接着錢,見亞男望着他,便笑道:“是十元,不是二十元。”說着將鈔票一揚。亞男紅了臉道:“二哥,不是過於多心麼?我也並沒有說什麼,而況我雖沒有拿三哥的錢用,三哥拿回來的米,我喫了,三哥的錢買小菜,我又喫了,我又怎敢笑二哥用了他的錢呢?亞英道:好了,我一定……”他在“一定”之下,也沒加着什麼斷語,揣起那十元鈔票徑自走了。亞男見把哥哥氣走了,也沒有說什麼,到屋子裏去梳梳頭髮,帶了捐薄出去募捐。
區老太爺倒是“萬事不如杯在手”,很自在的端了杯子抿酒。他這大半杯茅臺,快要乾了。卻見西門德拿了酒瓶子,笑嘻嘻的走下樓,舉起瓶子道:“老太爺,再來一點,不用發愁,天下也決不會餓死多少人。你們亞英的事,交給我了。我在三天之內,一定替他找一個相當的職業。”說着,撈過他那隻玻璃杯,便要向裏面注酒。老太爺道:“我不喝了,今天晚上,我還要寫兩封家信給我老弟。”西門德道:“寫兩封家信,也是平常的事,值得老太爺連酒都不敢喝。”老太爺道:“現在我們寫家信,不同往常了,連家中院子裏長的幾棵樹,最近盛茂不盛茂,我們都愛問上一問。同時,在這邊的生活情形,也都詳詳細細的寫着。老弟兄多年不見面,我們只好借了紙筆來談家常了。”西門德笑道:“原來如此,我想這一類家書,必定很可流露些性情中語的。”區老太爺搖搖頭道:“那倒不然。我不打自招,我們常在信上撒着謊,除了說大家平安之外,還要說一套生活安定,兒輩都有相當職業的話。因爲不如此,徒讓家中人爲我們掛念,事實上又絲毫無補,倒不如不把在這裏受罪的情形告訴他們爲妙。”西門德笑道:“你又爲孩子們的職業擔憂了。我不是說了給亞英介紹一個職業嗎?晚上他回來了,你讓他到樓上來和我談談。你家再有一個人掙到二三百元,就可以敷衍了。”他說着話,把那玻璃杯子又斟上了大半杯酒,放到茶几上,扭轉身要上樓去。
區老太爺忙道:“若是靠拿死薪水過日子,‘敷衍’這兩個字,那是談不上的。我們總是這樣,上半個月列的預算表,到了下半個月就要全盤推翻。我是反正在家裏閒着的,把家事想着想着,就不覺得拿起紙筆列起預算表來。可是這總是白費精力,物價差不多天天在漲,從何處去預算起?”西門德笑道:“我家向來不作預算,連決算也從來不辦,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錢,只有從這月收入多少錢都花光了一層上去推算出來。可是我們也沒有餓死,這好在我有一位……”這時西門太太由樓上正走下來,他只好將話停止了。
西門太太道:“老太爺,你們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嗎?”老太爺道:“大概是明後天走吧。現在是喫飯要緊,我也不反對他改行了。”西門太太笑道:“他真走,我倒有點事託他,我想託他在仰光和我買兩件衣料,買兩三磅毛繩,順便也可以帶點化妝品。”西門德哈哈笑了一聲道:
“人家是運貨,可不是販貨,哪有許多錢和你墊上!”西門太太道:“不用他墊啦,我這裏先付幾百塊錢就是了。”西門德站在一邊,只管用眼睛向太太望着,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說,可是她已經說出來了,也無從隱瞞,只好向區老太爺笑道:“女人永久是女人,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妝品。若是亞傑不感到什麼困難的話,就請他給我們帶一點來吧。我們雖沒有多餘的錢,太太一定要辦的話,我便借債也要完成這個責任。”區老太爺道:“大概買些化妝品的錢他墊得出,用不着先付款。”西門太太撩起長旗袍,露出裹腿的長統絲襪,伸手在襪統子裏一抽,便抽出一小疊百元額鈔票,先數了三張,交給老太爺道:“先存一部分在你這兒吧。你們三先生不帶走,留在家裏作家用也好。”西門德苦笑道:“看我太太這種手筆,襪統一抽,就是好幾百元,好像我們有多大的家產似的。其實我全家的家產,大概是都在太太襪統子裏。真有的人,可是就不這樣乾的。”西門太太算是懂得這意思了,笑道:“我們的家產,可不就是全在襪統子裏嗎?老太爺,你不知道,現在女人的衣服沒有小襟,安不上口袋,有幾個錢只好放在襪統裏了。不知道的,倒以爲我們有了用不完的錢呢!”老太爺自知他夫婦兩人這般說話的用意,只是向他們微笑着,並沒有接着向下說,至於願否帶東西回來,這是亞傑的事,等他回來再定妥,便收了那錢道:“我先暖一暖腰吧,化妝品不成問題,也許衣料不大好帶呢!”西門太太道:“無論如何,毛繩是非託三先生和我帶兩磅不可的。若是三先生明天一早就走的話,也許我們碰不着頭,就請老太爺多多轉託他了。”她一路叮囑着,和西門德同回上樓去。老太爺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好在杯子裏還有茅臺酒,且坐下來慢慢呷着酒,想着心事。
這時,天色已大黑了,在偏僻的街道上,四周多是田園,很帶些鄉村意味,已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市聲。區家小夥子們出去了,亞雄在裏面屋子趕着寫那幾封代筆信,好去過江交卷。老太爺在堂屋裏品酒,屋裏也沒有什麼聲息,除了聽到樓上博士夫婦笑嘻嘻的低聲談話而外,卻聽哄咚哄咚遙遠地有一種築地聲送了來。後來這聲音,越來越近,連屋宇都彷彿有些震撼。老太爺手扶了酒杯,偏頭聽了一陣,自言自語的道:“什麼?這晚上還有人大興土木!”亞雄放了筆,也由屋子裏跑出來,向四周張望着,自言自語的道:
“果然的,有人大興土木,我出去看看,吵得我頭痛,簡直沒有法子寫信了!”說着走向大門外去。老太爺還在品他的酒,並沒有理會這些。不多一會,亞雄走回來,後面跟着兩個穿破爛短衣服的人,他們走到堂屋裏,在燈光下向人點着頭,叫道:“老太爺,宵夜?老太爺看他們上身穿了藍布短夾襖,敞了胸口衣襟,那短夾襖前後各破有五六個窟窿,下面穿了短的青布單褲,都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赤着雙腳。而他們頭上又恰是圍繞了一圈窄窄的白布,這表示着他們是十足的當地人。還未曾問他們的話,亞雄道:他們工作得口渴了,要向我們討口茶喝。”老太爺道:“這外面打得哄咚哄咚作響的,就是他們嗎?亞雄道:可不是?我原來以爲他們是什麼大戶人家要蓋洋樓過冬,其實不是,他們只是幾個窮苦勞動工人替朋友幫忙。我只好不說他們了。尤其是這兩個人臉上都帶着病容呢!”老太爺站起身來,向這兩個人臉上看看,可不是就像塗了一層黃蠟一樣嗎?他們長長的脖頸子,尖削着兩腮,都表現他們瘦到相當程度,因問道:“你們是泥瓦匠嗎?怎麼這深夜還在動工?”其中一個人道。“老太爺,哪裏是呀?我們都是賣力氣的人。這一程子,天氣不好,打擺子,轎子抬不動,傢俬也搬不動,在家裏歇梢。”老太爺道:“既然是休息,爲什麼又來作工?”他皺了眉道:“老太爺,沒有法子嘛!保長太婆兒過生日,沒有送他的禮,保長不高興,我們脾氣又不好,和保長吵過架的。保上有了事,當攤我自然是攤我,不當攤我也是攤我。你要說是生病在家裏歇梢,那更好,請你去出一身汗,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