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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季的天氣,到了晚間八點鐘,便其黑如墨。在亞雄的笑聲中,觸起了區老太爺又一番舐犢之愛。他走向天井裏,抬頭對天空望了兩回,因道:“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嗎?”亞雄已把謄寫的信札收拾齊整,將報紙捲了,夾在脅下,像個要走的樣子。答道:“上司的約會可以不到的嗎?”老太爺道:“不是那話,你看天氣這樣壞,江怎樣過?”亞雄道:
“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司長次長過江去以後,兩岸都有自備的木划子等着。他們的命,比我這風塵小吏的命要高貴十倍。他們可以坦然來往,我自然無事。”說着,舉步向外走。老太爺等他出門了,忽又追了出來,將他叫住,因道:“假如回來太晚的話,你就不必回來,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館隨便過一晚吧。”亞雄見老父過於關懷,只好唯唯答應着。
區老太爺回來,桌上酒餚已盡,三個兒子都不在家,女兒是與她二哥鬧着彆扭,關門睡覺了。本來一家每天晚上在燈下要擺一回龍門陣的,今天算是不能舉行了。樓底下突然清靜,倒還覺得門外田裏的蟲聲唧唧嘖嘖,只管陣陣送進門來。他原預備寫家信的,現在頭腦子昏沉沉的,卻不能坐下來,只是捏起早菸袋,兩手背在身後,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區老太太也不驚動他,自在堂屋裏將桌上酒餚收拾乾淨。老太爺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老太太在屋子裏捧了一碗熱茶來,笑道:“一個人喝那麼些個茅臺,不要是醉了?這裏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老太爺接着茶碗,笑道:
“真是‘少年夫妻老來伴’,究竟還是老太婆留意着我。”說着,酒氣像開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撲着。老太太笑道:
“我倒有句話要和你商量,你這樣酒醉如泥,有話我又不敢說了。”老太爺喝了一日茶,因道:“我並不醉,有話儘管說。”老太太道:“你坐下來吧,我取一樣東西來。”老太爺以爲她是去拿說話的材料,便坐下來等着。區老太太由房裏走出,卻兩手捧了一把熱手巾,熱氣騰騰的遞了過來。區老太爺站起來接着手巾道:“你就說的是取這樣東西給我,算是說話材料嗎?”他擦着臉,望着老太太。她笑道:“我讓你醒醒酒,好把這要緊的話告訴你。”老太爺聽說是要緊的話,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只管搓手。老太太道:
“倒並沒有什麼了不得要緊的事,我說的是老三的事。”老太爺道:“隨他去好了。現在救窮要緊。”老太太道:“並不是我不許他出門,是他本身發生一點小問題了。據亞男告訴我,那位朱小姐反對他改行,說是真要改行的話,他們的婚姻就要發生問題。亞男總想他們不至於交情破裂,便把這事按捺住,沒有通知亞傑。這三天以來,亞傑去會她三次,都沒有見面,寫兩封信給她,她也不回信。”老太爺笑道:
“老太婆,你這叫多餘的費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應該知道。他既不作聲,我們作父母的樂得不管。”老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不過老三明天一早要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我猜他是找朱小姐開談判去了。假如這事決裂了,會不會有新問題發生?我們已把老三的川資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話,我們將什麼錢退回人家?”老太爺笑道:“知子莫若父。我就深知老三的個性,決不會中途而廢的。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觀念,她也就不會是老三的配偶。他們決裂了也好。”
區老太太原是站着說話的,這時便坐下來,似乎是減掉了原來說話的銳氣,低頭想了一會。老太爺道:“老太婆,你有什麼心事?”老太太道:“我看老太爺爲人,現在是大變而特變了。以前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誼了,我差不多就把她當了兒媳看待。若是決裂了,不但老三心裏難受,我們也就好像有一點缺憾。”老太爺道:“唯其是朱小姐與老三有長久的友誼,不該不諒解他。朱小姐對老三本人,就不能諒解,對你這個第三者會有什麼好感?你看這樣夜黑如漆,亞雄還得奔波過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憑什麼我們不贊成改行?若說顧身份,我們現在也不見得有什麼身份。當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賣菜的人爭着兩毛三毛四兩半斤的時候,和你平日爲人相去很遠,你也曾想到了什麼身份問題嗎?”區老太太還有一肚子議論,都被老先生的話完全擋住了。默默的坐在堂屋裏,只是望着老太爺出神。
就在這時,聽到亞傑學了話片上唱的京調“馬前潑水”,老遠地唱了回來,他唱着:“……正遇着寒風凜冽,大雪紛紛下,無可奈何轉回家。你逼我休書來寫下,從此後鴛鴦兩分差,誰知我買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紅,腰橫玉帶,足登朝靴,頭戴烏紗,顫巍巍的還有一對大官花……”他必得將這一串朱買臣自誇之詞唱完,方纔停口,已是在大門外站着很久了。區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門,便上前將門開了。亞傑站在門洞下,繼續的又唱起來,“千差萬差你自己差……”老太太笑着喝道:“老三,你瘋了?”亞傑這才停着沒唱,走進來代母親關閉了大門:因笑答道:這年頭不瘋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這話?“他說着話走到堂屋正中,見老太爺日銜了旱菸袋,正端端的坐了,一語不發;那菸袋頭上燃着的菸絲,燒出紅焰,閃閃有光。這可見老父正在沉思着抽那煙,這就發動了自己心裏一番感觸,便肅然在他面前站着。”
區老太爺又沉思了約莫兩三分鐘,這才向亞傑道:“言者心之聲,你唱着這‘馬前潑水’的戲詞回來,我就知道你遭遇着一些什麼。可是我得告訴你兩句切實的話: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卻不必把這種兒女問題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耽誤自己的前程。”亞傑笑道:“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免得我說了。我唱着這戲正是自寬自解,並不絲毫灰心,我還是幹我的。明天一大早就走,你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