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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信是送給我家的呀!”大成問道:“你先生貴姓區嗎?”那人道:“我叫區亞傑,收信的人是家嚴,他現時不在家裏,在街上坐小茶館,我帶你去見他吧。”大成不想遇到這樣一個簡便的機會,自隨了亞傑到小茶館來。老太爺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張木桌上下象棋,看到了西門德的信,上面註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學生,便格外向他客氣一番;因對亞傑道:“人家這樣遠趕了來,陪人家去喫頓便飯吧。”大成雖然說是要趕回去,無奈亞傑極力將他拉着,只好隨他到街上小館子裏去了。
兩人揀了一副座頭坐下,亞傑首先問他在哪裏唸書。李大成以爲博士來信,曾要求區小姐幫忙,家中寒素的事情,不能隱瞞,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說了一說。亞傑將桌子輕輕一拍,笑道:“這就對了!老弟臺,你猜我是幹什麼的?”他們對面坐着,亞傑看了他,向他微笑。大成見他那西裝小口袋裏,垂出一截金錶鏈子,黃澄澄的,他也有他淺薄的社會觀感,因笑道:“區先生當然不是公務員,是不是在銀行裏服務呢?”亞傑笑道:“我想縱然你猜得到,你也不肯說。老實告訴你,我是個司機。”李大成聽他這話,不免對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因道:“區先生說笑話!”亞傑道:“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海棠溪汽車碼頭上的情形,你當然知道一二。跑公路的司機,是不是人人都有辦法?刀李大成道:那倒是真的。不過區先生一家,全是有高深知識的人,不會去找這種工作吧?”亞傑道:“老弟臺,你若是還抱定這個思想,你就要苦到抗戰結束以後,或者纔有翻身的希望。如今必須抱定只要掙錢,什麼事都乾的方針,纔有飯喫。老實告訴你,我是個初中教員,可以說哪一門功課,我都可以對付,可是就混不飽肚子,沒有法子,我就改作了司機。僅僅是跑了一趟仰光,一趟衡陽,我就是這一身富貴。”說時,笑着把呢大衣領子提着,抖了兩抖,接着道:“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飛機回來的,這附近有我們一個貨棧,來看看貨,順便回家來休息兩天。不但是我,還有幾位同行,那派頭比我還足。原因是他們比我多跑了兩趟路。這年頭不要提什麼知識的話,知識是一點也不賣錢的。”
李大成對他周身看了一看,微笑着。亞傑道:“你可以相信了,我們是同志,你大遠的跑了來,大概肚子還餓着,叫點東西喫吧。――幺師!怎麼不來個人?”這飯館子裏的茶房立刻走了過來,拿了一張紙片,遞給他,很謙恭的彎了腰,低聲向他笑道:“預備三位的菜,剛纔高先生來過了,他說同區先生一同喫飯。”茶房還未曾退去,只見一個穿麂皮夾克的人,頭髮梳得烏滑光亮,兩手插在馬褲袋裏,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那人口角上銜了一支菸卷,上下搖擺着,道:“今天喫飯,算我的。”他說着,走近了座位,抬起一隻烏亮的皮鞋,將凳子勾開了,待要坐下去。亞傑向他介紹着大成,他由褲子袋裏伸出手來,和大成握了一握,也不說什麼話,由袋裏掏出一隻賽銀煙盒子來,大概是有彈簧的,只一按,盒蓋子開了,他伸到大成面前,說了一個字:
“煙”!大成起身說是“少學”。他才坐下去。亞傑道:
“老高,這頓飯,你不必客氣,是我請客。”老高把嘴角里銜的那半截菸捲吐了出來,笑道:“四海之內,皆是朋友,你的朋友,我就不能請嗎?不但請你喫飯,晚上還要請二位捧場聽戲。”亞傑笑道:“老高,你這是何必?那個歌女,相當的油滑,我們辛辛苦苦掙了來幾個錢,不能這樣花掉。”
老高扶起擺在桌上的筷子,反過筷子頭來,在桌上畫着圈圈,低了頭笑道:“喂!她的颱風,實在不錯。你若說她架子大,那也不見得。今天早上,在館子裏喫早點,遇着了她,她笑着和我點點頭,請我多捧場,南京話並不受聽,可是由她口裏說出來,像小鳥叫一樣,真是……他表示着無法形容他聽了以後的愉快,搖了搖頭。接着把筷子平了,向桌上一扳,啪的一聲響,昂起頭來大聲道:管他媽的,再跑一趟仰光的錢,都花在她身上吧。花完了,我們可以再跑。”
大成聽他這話,曉得他也是一位司機,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亞傑笑道:“李兄,剛纔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同志。”他這句話,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觀察的意味。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發紅,因笑道:“我怎樣比得上二位呢?”
老高將筷子倒拿着,點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若比我,你有什麼說不上!我就只進過四年小學。像這傢伙!”說着,把筷子指點了亞傑道:“人家可是一箇中學教員,其實呢,不會掙錢,當個博士也是枉然。”
亞傑正因大成是博士的高足,怕他說下去更唐突,便笑道:“你也沒有喝酒,先就說醉話了!”老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記了。”說着,他高高舉起一隻手,向店夥召了兩招,夥計走了過來。他道:“昨天那種好酒,還有沒有?有,儘管拿來,一百塊一斤我們也喝!”夥計答應着有,笑着去了。不到五分鐘,菜和酒都拿來了。
大成看那酒瓶子,是一種淺灰色的陶器,小小的口子,時了紙塞子,是茅臺。那些菜第一盤是栗子雞塊,第二盤是隻紅燒大蹄膀,盤子都是一尺的直徑,不是尋常家數。老高拿了三隻大茶杯放在面前,撥開塞子,就向裏面傾酒。大成站起來,先取過一隻杯子,然後點了頭道:“高先生不必客氣,我不會喝。”老高斟着酒瞥了他一眼道:“不要叫我高先生,叫我老高吧。――爲什麼不喝呢?這年月把錢留在身上,那是不合算的。今天花一百元,可以喫一頓飯,你留這一百元到明天去喫,只好喫個八成飽了!”他說話的時候,透着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