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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沒人掃地,我想年老的人,也應該作點輕鬆的事,勞動勞動,要不然,不就是成了個廢物了嗎?”亞傑見了這種情形,也就只好拿了臉盆漱口盂向廚房裏去替客人舀水。
只見大奶奶身上繫了一塊藍布圍巾,頭上又包了一塊青布,正坐在土竈門前向竈口裏添着柴火。小侄子手上拿了一塊冷的煮紅苕,站在母親身邊喫。她笑道:“三爺,你穿了這一套好西裝,跑到廚房裏舀水,你叫一聲,我和你送去就是。”亞傑將臉盆放在竈頭上,先伸了一伸舌頭,然後低聲笑道:“你不要和我開玩笑。老太爺嫌我這樣子不對勁,都不認我做兒子了。在戰前,你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太太,你看,現在你又燒火,又帶孩子。我們一個司機,還擺什麼架子?”大奶奶道:“司機怎麼樣?壞嗎?你大哥說一張開車子的執照,憑他一年的薪水,也弄不到手。黟亞傑道:可是父親就不許我幹下去了。”大奶奶站起來,在鍋裏舀着熱水,向臉盆裏倒下,笑道:“老太爺昨晚是真生了氣。可是我要說一句沒出息的話,我們老太爺,究竟是過於固執,這個年頭,錢越多越好。三爺和二爺,改向掙錢的一條路,那本是對的。慢說我們家很窮,正要找錢用,就是我們家有錢,再……”
她的話只說到這裏,卻聽到老太爺在外面笑道:“與其亂花,不如少掙。”大奶奶立刻把話停止,搖了搖頭。亞傑又是伸了伸舌頭。她低聲笑道:“三爺,你忍耐着一點吧,有客人在家,老太爺說你兩句,也不會過於嚴重的。”亞傑已是端了面盆,走出廚房門,聽了這話,把頭又縮了回來,向大奶奶笑了一笑,再伸了一伸舌頭。大奶奶泡了一壺茶,就自己送了出去。
亞傑將臉盆放在竈頭上,漱洗過了。透着無聊,看到砧板上放着一把白菜,就拿了刀一段一段的切着,將一把白菜完全都切成一段一段的了,他第二次,又把它切成段的,再一一的加上兩刀或三刀。這工作做完了,他又來個第三次。因爲不能再切成段了,將刀在菜上一陣亂剁。正剁個得意,大奶奶回到廚房裏來,“哦喲”了一聲,走上前去,將亞傑手上的刀奪了過去。笑問道:“三爺,你這是幹什麼?和我這棵白菜過不去嗎?”亞傑仔細一看,砧板上的一棵白菜成了一堆菜醬,也“哦喲”了一聲道:“我這是幹什麼?”大奶奶道:“我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難道你忙了這一陣,你還沒有把你那腦子放在上面嗎?不用害怕,老太爺是和客人談心,並沒有說到你,而且他和客人談話,臉上笑嘻嘻的,並沒有什麼怒容,倒是來的那位年輕的客人,和老人家說話,端端正正的坐着,有點受拘束,你去替人家解解圍吧。”
亞傑站着想了一想,點着頭笑道:“此話不錯,有客在坐,縱然老太爺要罵,‘尊客之前不叱狗’,也許罵得和緩一點。”於是帶了笑容走進堂屋。看見李大成和老太爺對面坐着,挺了胸脯,一句一個是。老太爺道:“這裏一天有好幾班車子進城,不忙起來,何不多睡一會?”大成也站起來,笑道:作小生意的人,趕早市販貨,向來就要起早。起早慣了,睡在牀上,倒反是不舒服。力老太爺口裏銜了土製雪茄,噴出一口煙來,兩個指頭夾了煙枝,點着亞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你聽聽他這話,頗含有至理。孟子道性善,苟子道性惡,都不是中庸之道。只有孔子說的,性相近,習相遠,合乎人情。一個人肯喫苦耐勞,會練成一種習慣,驕奢淫逸,也會染成一種習慣。喫慣了苦的人,他不以爲苦,也正如花慣了錢的人一樣,他不曉得心痛。”
亞傑不想李大成隨便一句話,又兜引上了老太爺一肚皮墨水,雖然有客在前,也不能不聽,只好垂手站着。老太爺把臉色正了一正,問道:“我給你的那張字條,你看到了?”亞傑道:“看到了,正要請父親指示。h老太爺將雪茄取了下來,放在茶几沿上,慢慢的敲着灰,低頭沉思了一下,然後帶了兩分笑意,向亞傑道:我並不矯情,見了錢會怕咬手。我之那樣寫信給你,我是想挽救你出孽海,否則你就再掙個二十萬三十萬,你自己會從此陷溺愈深。錢多有什麼用?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從此不幹。喫過午飯,你可以送這位李家兄弟到城裏去,順便向五金行老闆辭職,把這事情告一段落。”
亞傑看了父親說話,越說面孔越正經起來,料着不能有所表示,只好答應了一聲“是”。老太爺將雪茄夾着在嘴角上吸了兩口,然後正了顏色道:“你不是隨便答應了我一個‘是’字就可以了事,你簡直就要這樣辦。你聽見了沒有?”亞傑靜靜的站立有了五分鐘之久,才笑道:“父親叮囑了我的話,一定緊記在心裏。”老太爺哼弦了一聲,點了點頭。李大成在一邊看到,自未便在旁插什麼嘴。老太爺倒見着他們的窘狀,就站起來,將袖子頭拍了一拍身上的菸灰,向亞傑笑道:“我出去散散步,你陪着客人談談吧。”他一面說着,一面已走出門去。
李大成等他走遠了,站起來笑道:“昨天在這裏過一晚,已經是延誤了西門老師的限期了。若再等到下午回去,恐怕他更要疑心。區先生既是要走,我們一路去吧。”亞傑笑道:“家父剛纔留你喫午飯,你爲什麼不說話?”大成笑道:“他老人家那嚴肅的樣子,我覺得比我老師還更當尊敬些。”亞傑望了他格格的笑了,因點頭道:“回覆博士的信,大概已交給你了,我也急於要見他,我陪你一路去和他談談吧。”他交代了這句話,便進去了。十來分鐘出來之後,手裏已提了大皮包,笑道:“家父囑咐,我已答應了和你同路進城。”大成笑道:“老高不是約你今天早上去會……”亞傑搖了兩搖頭,伸手扶了他的肩膀,低聲笑道:“走,走,走!我們走吧!”他比大成要走的性子還急,帶拉帶推的,就把大成拖出了大門。
三小時後,他們已經同到了西門德的公館裏。西門德正背了兩手,口銜雪茄,站在樓上走廊邊,向樓門外望着。看到亞傑隨在大成後面來了,他大爲心動,一面想着,這必是區老先生有了大計劃,要不然,有李大成回來,也不必再由他陪着送回來。於是高抬一隻手,在樓上招了幾招,等到他們進來,他就高聲笑道:“三先生,久違久違,一向都好!”他奔下樓來,迎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搖撼了一陣。
亞傑道:“博士好?越發的發福了。”西門德搖搖頭道:“不像話,越來越胖,不成其爲抗戰時代的國民了。請樓上坐,請樓上坐。”他一陣周旋之後,看到大成恭敬的站在一邊,便道:“有勞你跑這一趟了,上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