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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英的表情,青萍是看得清楚的。她默然的吸完了那一支紙菸,將指頭在菸缸裏捺熄了紙菸頭,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個希望是不容易完成的。有人給予我一種同情,我就十分滿意了,我看你是個奮鬥着的現代青年,對我一定是同情的。”
亞英見她亮晶晶的眼睛,將眼光射在自己身上,料着她是不會怪自己說話冒昧的,因道:“我們是初交,有些話我還不配說。不過我向來是喜歡打抱不平的,假如我對於一件事認爲是當作的,我就不問自己力量如何,毅然去作。黃小姐雖然精神受着痛苦,自不是發生帶時間性的什麼問題。你不妨稍等一等,讓我們更熟識了,你有什麼事叫我去作,我要是不盡力……”說到這裏,他端起桌上那杯檸檬茶來,骨都一聲,一飲而盡,然後放下那隻空玻璃杯子,將手蓋在上面,還作勢按了一按,表示出下了決心的樣子。
青萍抿嘴微笑着,向他點了幾點頭道:“好的,你的態度很是正當。把話說到這個程度爲止,最是恰當,將來我們再熟一點,我可以把我的計劃告訴你。總算我的眼力不差,沒有看錯了人。也就在這一點上,你可以知道我急於要和你作一個朋友,又送一張相片給你,那並不是不可理解的冒失舉動,你在重慶還有幾天耽擱嗎?”亞英道:“還很有幾天,假使你有事需要我代辦,我多住幾天,那也無所謂。我現在是個自由小商人,沒有什麼時間空間限制我。”她搖搖頭微笑道:“郝也不盡然吧。像你這樣說法,可以爲我多勾留些時,不是受了我的限制了嗎?”亞英道:“這是我自願的,你並沒有限制我。”她笑着想說什麼,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話忍回去了。手上端着玻璃杯子要喝一杯茶,看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亞英道:“你還要喝點什麼?”她看了看手錶,搖着頭道:“不必了,今天我們談得很痛快,我本當約你去喫一頓小館子,只是我還有一點要緊的事。你那旅館我知道,明天我若有時間,寫張字條來約你吧。”亞英道:“什麼時候呢?我在旅館裏等着你。”青萍笑道:“不用等。我若約你,一定會提前幾小時通知你的。”她說着,就站起身來取掛鉤上的大衣。
亞英以爲她把話說得這樣熱烈,總要暢談一陣,不想她就在這個熱鬧的節骨眼上要走,只好掏出錢來會了東。她穿起了大衣,一路走出咖啡館來,伸手和他握了,低聲笑道:“你不應當把我當一個平常的女朋友看,覺得花錢是男朋友義不容辭的事。老實告訴你,我比你有錢得多,我要敲竹槓也不敲你的。”說完,她搖撼了兩下手,才轉身去了。可是隻走了兩步,她又立刻迴轉身來,向他對立着站了問道:“今天你見不見到林太太?”亞英道:“我想請他夫婦喫頓川菜,可是……”她並不要知道二小姐喫不喫川菜,立刻攔着笑道:“我並不問他們的行動,你看到她,你不要說和我見過面,懂嗎?”說完她飄了一眼微笑着。亞英笑着點頭說“知道了”。然後她笑着去了。
亞英站在馬路邊,看了她走去,卻呆呆的出了一會神。覺得她剛纔在咖啡館座上說的話,實在夠人興奮的。看那樣子,她分明是對自己表示有很大的希望,可是突然的把話止住,好像大人故意給小孩子一塊糖喫,等着他把糖放在舌頭上,卻又把糖奪回去了。她是和自己開玩笑嗎?不是不是!她臨別,不是還給了一個很有意的暗示嗎?正如此想着,兩部人力車子在面前經過,有人連叫着亞英。抬頭看時,正是林宏業夫妻坐了車子經過。二小姐叫車停了對亞英道:“你站在這裏等人嗎?老遠就看到你了。”亞英道:“誰也不等,我沒事閒着在街上逛逛。”二小姐笑道:“不能吧!你忘了你是站在咖啡館的門口嗎?”林宏業笑道:“我們管他等誰呢!我們現在去喫飯,你可能來的話,請到珠江酒家。我們可以等你半小時。”亞英道:“等什麼?我這就和你們同去。”二小姐道:“我們在街那邊,看到青萍過去的。你的成績,總算不錯。”亞英這就沒說什麼,跟着他們到珠江酒家。
一進門,茶房就把他們引到樓上的單間雅座,茶房送來三隻細瓷蓋碗茶,又是一聽三五牌紙菸。亞英原坐在沙發上,“呀”了一聲,挺起身來。二小姐笑道:“你是看到三五牌的香菸,有些驚訝吧。”說着她就在聽子裏面取出一支,送到他手上,笑道:“你過過癮吧,這是不用花錢買的。”亞英擦着火柴,點了煙吸着,笑道:“你瞧,你這一份排場!”這句讚歎還不曾說完,一個穿青呢學生服的人走進來。他是介乎茶房經理之間的店員,也是大館子裏的排場,他手上拿了一張橫開的紙單子,彎着腰送到林宏業面前。林宏業接過單子去看了,笑着向那人操着廣州話說道:“我們只有三個人,哪裏喫得了這些個菜?魚是可以要的,蟲草燉雞可以,墨魚……”亞英也懂得一點廣東話,便搖手道:“你們在香港的那種喫法,在重慶實在不能實行,我們既是喫便飯,炒兩個菜,來一碗原盅湯就很好。”林宏業道:“說不定還有一個客人來,我不浪費,可也不能太省。”於是點了六七樣菜,吩咐那店員去作。不一會,菜端來了,第二道就是一盤魚,長可一尺。
亞英道:“二姐應該知道,在重慶喫這樣一條大魚,比在廣州喫一隻烤豬還要貴。”二小姐道:“這個我明白,這是我想喫魚,不關宏業的浪費。說也奇怪,無論在香港,在上海,什麼魚都可以喫得到,可是什麼魚也不想喫,一到了四川,魚就越喫越有味,越喫越想喫,這與其說是嗜好,不如說是心理作用了。”亞英道:“與其說是心理作用,又莫如說是法幣多得作祟了。”
二小姐聽了這話,眉毛揚着,臉上頗有得色,偏轉頭來向雅座外看了一看,然後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點消息,你不必和伯父說。我今天高興有兩層原因,第一點,是宏業帶來的一批電氣材料,原來只想賣八十萬,今天溫五爺特地打我一個招呼,乾脆出一百萬。我們這已覺得白撈二十萬元了。可是作生意人的消息,真也靈通,就在過去半小時,就有兩位五金行的老闆找到招待所,把我們貨單子一看,關於電氣材料,問要多少錢?宏業究竟是個書生,他笑說,人家出一百萬,我還沒有賣呢。這兩位老闆就自動的加了十萬,而且隨身帶了支票簿子,就要簽寫三十萬元定金,一轉眼又加了十萬。”亞英道:我要說一句了,你們也不可以太看重了錢。二姐住在溫公館,姐夫又受着人家這樣的招待,怎好把貨讓給別人?二小姐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那支票我並沒有收下,不過這話是要對五爺說的。因爲數目字大了,就是送禮也要送在明處。力亞英將筷子挑起大塊的魚肉,放到自已面前醬油碟子裏,笑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大喫特喫吧。一日之間,你的一部分貨物,就看漲幾十萬,把全部貨物算起來,你可以照美國資本主義的煤油大王鋼鐵大王的算法,應該是一秒鐘掙多少錢了。”二小姐倒不反對這話,笑道:“只可惜人家是天天如此,而我們是平生只有這樣一次。”亞英道:“平生大概不止,也許是一年一次吧?然而一年有一次,也就很夠了。”
大家正說得高興,茶房拿進一張名片來,鞠躬遞了過來。林宏業接着看了一看,笑道:“來了,來了。”說時向太太一笑,又向茶房道:“你請高先生進來吧,你說我這裏沒有外人。”茶房走了,亞英接過名片來看,上面是“高漢材”三個字。右上邊倒掛了一行頭銜乃是某省第五區專員。但這一行小字,已將鉛筆塗了兩條線,表示取消的意思。他倒想不到林宏業初到重慶卻會和這類人往來。正揣想着,進來一箇中年人,身穿青呢大衣,取下頭上的帽子卻露出了是個光頭,倒還保存了幾分內地公務員的模樣。宏業向前和他握着手,又替他介紹着亞英,立刻添了一副筷碟,請他上坐。高漢材脫了那件呢大衣,裏面穿着是一套橙黃的中山服,左邊小口袋沿上插着自來水筆,右邊小口袋沿上,露着一小截名片頭子,下面兩個大口袋,鼓鼓的突起。他謙遜着兩句話,在上面坐了,笑道:“飯我是已經喫過了,我坐下來陪您談幾句話吧。”亞英看他四十上下,嘴脣上微露胡樁子,長方的臉,卻是尖下巴上,頂出鷹鉤鼻子,兩隻眼睛光燦燦地。在這裏透着他二分精明,又三分刁滑。心想,宏業和這種人有什麼事可商量的?高漢材似乎看到亞英有些注意他,便笑問道:“區先生在哪裏服務?”亞英笑道:“初學作生意,跑跑小碼頭,作個小販子。”高漢材笑道:“客氣客氣。現在這種生活程度,逼得人不能不向商業上走。以兄弟而論,對於此道可說一竅不通,現在朋友都把我向這條路上引,我也只好試試了。”亞英這才明白,他也是一個新下水作生意的。宏業代他介紹着道:“高先生作過多年的公務員,最近才把一個專員職務辭掉了,回到大後方來。他們現在有一個偉大的組織,要辦兩家銀行,五家公司,高先生就是這事業裏面的主持人。”亞英點着頭道當:“將來必有偉大的貢獻。”高漢材笑道:“兄弟也不過在這個組織裏面跑跑腿而已。你想,我們一個當公務員出身的人,還拿得出多少錢來作資本嗎?”說着哈哈一笑。
高漢材就很自在的樣子,扶起了筷子隨便夾了一些菜,放在面前小碟子裏,然後將筷子頭隨便夾些菜送到嘴裏咀嚼着。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這才偏轉頭來向林宏業道:“林先生對我所擬的那個單子,意思如何?”宏業道:“我已經和高先生說過了,這三輛車子,只有兩噸半貨是我的,其餘卻是別人的。那一批電氣材料,我不能作主。”這時茶房送了一蓋碗茶,放到高漢材面前,他拿起茶碗來吸了一日茶,然後放下來,還用手按了兩按,笑道:“我們把這些東西買下來,決不是囤積居奇,是要分配到各個應用的地方去。與其出讓到那些囤積商人手上去,就不如分讓給我們。”林宏業笑道:“我是真話,決非推諉之辭。兄弟在重慶,不打算多耽擱,在一個星期上下就想再到廣州灣去跑一趟。請問,在這種情形下,我的貨還有個不急於脫手的嗎?”高漢材又端起茶碗來呷了一口茶,笑道:“我還有一點外匯存在仰光和加爾各答,這對予出去的人,可是一種便利。”林宏業笑道:“我們倒不一定要外匯。我們在重慶要辦一點實業,這就感到現在有點週轉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