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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掛錶來看看,已是八點半鐘,以上咖啡館的時間而論,也許這時黃小姐已喫完了晚飯,她應酬已倦,是該輕鬆一陣了。有了這個念頭,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館來。這時咖啡館內電光雪亮,由滿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燈光來,西裝男子和燙頭髮抹口紅的女郎,在笑語喁喁的情況下,圍繞了各副座頭。這就是重慶咖啡館的趣味。少年人到了這種場合,自會引起一種興奮。這就不尋覓什麼黃小姐白小姐,也須找個位子坐坐。於是擠到最後一間火車座,靠了對外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並沒有黃小姐在內,自己還怕看得不確實,藉着脫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廳周圍極注意的看了一看。在最後並不看到黃小姐的時候,在失意的情態中坐下。
這咖啡館的茶房,對於這些事是最能觀風色的。他已老遠的迎上前來,笑嘻嘻的低聲道:“你先生一位嗎?找哪一位?”亞英道:“那位黃青萍小姐,今天來過了嗎?”茶房笑道:“你等一會子吧,她還沒有來呢。她每天是必會到這裏來一趟,我們極熟。”他說這話時,臉上帶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向亞英很快的看了一下。亞英也就帶着笑容坐下了。茶房送過來一杯檸檬茶之後,讓他消磨了十五分鐘,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來喝着。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過之後,黃小姐依然還不曾來,他覺得這樣一直等下去,有點近乎無聊,就叫茶房來會過了茶帳,緩緩的穿起大衣,緩緩的走出咖啡館。他以爲這樣動作可以延長一些時候,也許等着了黃小姐的。然而他終於是失望,站在咖啡館門口,出了一會神,便向旅館走去。
但只走了十來步路,一輛汽車開到咖啡館門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去時,一個男子先下來,接着一個摩登女郎後下來。這女子的身材,就是在眼光下留一個淺淺的影子都認得出來的,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着的黃青萍小姐。且不問她的行爲如何,早上坐着汽車,正午坐着人力包車,晚上又坐着汽車,這豈不是隨時受着不同主人的招待。一個青年女子,變成了這種流動形的交際,實在不妥。遠遠的看那男子,是一個高大的個兒,微彎了一隻手,扶着青萍越過馬路,向咖啡館裏走去。
亞英很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幹涉青萍的行動,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大家的不快,於是微微的嘆口氣,低着頭走了。
第二天早上,亞英還是赴青萍之約,到廣東館子喫早點。青萍來得倒很早,一見亞英便熱情地和他握手。亞英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深怕來晚了,趕着跑來的,昨晚上我見着你那張字條,覺得今天早上這個約會實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個人也會獨自來喫早茶的。”青萍把她面前自己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年輕輕的人,活潑一點,別盡向苦悶那一條路上走呀!凡事總是樂觀纔好。”亞英哈哈笑道:“你誤會了。我告訴你一個笑話,上次我和你談過的那個李狗子夫妻兩個,對我特別客氣,硬拉着我要我搬到他們家裏去住,我婉轉着道謝。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館裏來搬我的行李。我猜着他們今天早上必然會來,所以我就預備溜開來。”青萍道:“在經理公館裏住着,不比在旅館裏強的多嗎?你搬去好了。”亞英道:“第一,是我們約會會感到不便。第二,他們那種識字有限的人,實在氣味不相投,終日盤桓,叫我和他們說些什麼呢?”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經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喫你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經理太太年紀很輕吧?”亞英不覺得兩隻手同時舉起,向她搖着笑道:“這話可不能開玩笑,李狗子雖沒有知識,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朋友。”
這時茶房正陸續的向桌上送着點心碟子。青萍取了一個大包,兩手劈了開來,把裏面的雞肉餡子,翻了出來,翻落在面前空碟子裏。亞英道:“你不喫這餡子嗎?我曾遇到過這樣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餡兒剔了出來,光喫包子皮,這倒是無獨有偶了。”青萍也不說什麼,放下包子皮,將筷子夾了那雞肉餡兒送到亞英面前,笑道:“別糟踏了,你替我把這雞肉餡幾喫了吧。”
亞英當然不能辭謝,立刻端起面前的小碟子將餡兒盛着。青萍便喫了那包子皮,又舉起筷子陸續喫桌上那些碟子裏的點心。她看到亞英把那雞肉餡兒喫了,才含笑說道:“人的口胃相同,叫我喫下去,應該也是好喫的吧?”亞英笑道:“這情形就是這樣,在我覺得好喫,就有人覺得不好喫,甚至還有人厭惡。不過大家說是好喫的,總可以認爲是好喫。”青萍道:“這話對了,不問雞肉是清燉,是紅燒,或者剁碎了作大包子餡兒,雞肉總還是雞肉,年輕女人會例外嗎?”亞英始而還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及至她說到最後一句,這就明白了。哈哈笑道:“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子,多謝!多謝!”
說到這裏,他提起茶壺來慢慢的向杯子裏斟着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裏。他低了聲音道:“我正等着一個很大的期待。”青萍看了他笑道:“大聲點說呀!讓我聽清楚一點。”亞英放下茶壺,且不喝茶,兩手交叉着,合抱了拳頭,將手肘橫了靠在桌沿上,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望到點心碟子裏去,臉色沉着了,還是用那不大高的聲音,答道:“我決不是開玩笑,可是我又沒有那勇氣敢和你說。”青萍將面前一隻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將手肘橫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點吧!碰了我的釘子,反正當面也沒有第三個人。”亞英道:“我覺得……”說着他扶起筷子來,夾了一塊馬拉糕,但他並不曾喫,將糕又在面前空碟子裏放下了,筷子比得齊齊的,手扶了筷子頭,因道:“抗戰已經幾個年頭了,我們青年……”青萍將手搖了兩下,笑道:“我們兩個人談話,哪裏還用得着自七七事變以來那一套抗戰八股?乾脆,你自己要怎麼樣?又打算要我怎麼樣?”亞英抬着眼皮看她一眼,覺得她顏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想勸勸你,可不可以把無味的應酬減少一點?”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後說道:“對的,我要避免一切應酬了,不但是無味的應酬,就是有味的應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個等待。”
亞英聽到這裏,忽然省悟,起來將身子挺了一挺,因點着頭道:是的,你有一件事託我,我沒有替你辦。力青萍笑道:“你說的是要你對付那個姓曲的,只要他不來麻煩,我也就不睬他了。”亞英道:“那麼,他現在沒有來麻煩你?”青萍道:“你給我一支香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