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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太太兩手都被鴨翅膀的滷汁弄髒了,她伸着十個指頭合不攏來。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裏,抽出一條花綢手絹,塞到太太手裏。黃小姐自信決不肯小氣的,但像西門老師這樣拿了這樣貴重的舶來品,擦抹油膩,卻還是作不到的事。心裏這就想着,老師真闊綽了,這次由飛機飛回來,大概掙的錢不少,少是論百萬,多也許上了千萬。他若果發這樣大的洋財,那麼,和他同來的亞傑,也不會少掙錢。區家那個清寒的境況,大概會有點變化了,便笑道:“我有點事,恐怕要先走一步,今天下午我專誠去拜訪老師和師母。這一頓早點,請老師不必客氣,由亞英會東。”西門太太見她說着話,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大有就走之意,便道:“你們會東,我受了。可是你們剛剛訂了婚,應該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子,爲什麼你就要走開?”青萍拿了皮包,指着亞英道:“我有事要走,他知道的。也就是爲了剛纔的事,下午我們再談吧。”亞英倒不用她囑咐,就點着頭說:“她真有事。”於是她和大家點個頭先走了。亞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廳,卻也追了出去。
西門太太搖着頭,連連說了幾聲“奇怪奇怪”。博士道:“你覺得他們是不應當訂婚的嗎?”西門太太道:“不是不應當,青萍什麼有錢有勢的人都不肯嫁,怎麼會看上了亞英?就是看上了亞英,也不稀奇,何以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你只聽她說,比我們來的以前早半小時,亞英也不曉得,這不是一件怪事嗎?我早知道她的,她常是玩弄男人。她不會玩弄亞英吧?”
博士想再問兩句話,亞英已是帶了笑容大步子走回座位來。西門太太又將手指了一隻鴨翅膀喫着,望了他微笑。博士笑道:“二世兄。你很得意吧?這樣一個美貌多才的小姐,重慶市上有多少!”亞英道:“這實在是我出於意料的事。照說,她不會看得起我,不過我有點自信的,就是我待人很誠懇。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說什麼,也不會做什麼。”西門太太搖了搖頭道:“你這話有點靠不住。比如我並沒有聽到你說請我喫鴨翅膀,怎麼會送了這兩盤子東西到桌上來呢?”亞英道:“那我是一番敬意。”她笑道:“我也沒有說你是惡意。這也不管它了。青萍是我學生,你是我老賢侄,我們沒有不願意你們合夥之理。只是你應當知道青萍這孩子調皮得很,你若是和她鬥法,你落到她迷魂陣裏,你還不知道是怎樣落進去的呢。你說用誠懇的態度對付她,那是對的。只是怕你誠懇得不徹底,那就不好辦。依着我的意思,你最好到南岸我家裏去,和我們作一次談話。並非我們多管閒事,你不是請了我們作證明人來着嗎?”她的話是對亞英說的,可是她的眼光,就望着了她丈夫。西門博士道:“對的對的,我們要設法提早完成你們這件好事。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裏去嗎?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裏去,順便算是接她回來。也不僅僅關於你的婚事,這一趟仰光,無論賺錢不賺錢,我跑出了許多見識,我們應當商量個在大後方永久生存的辦法。據現在看來,抗戰一時還不結束,我們知道什麼時候能到故鄉去喫老米。”亞英道:“我正也有這點感想,那麼,我一定去。”說着,伸出手來搔了兩搔頭髮,呆了眼睛向西門夫婦笑道:“最好請兩位證明人把話說得婉轉一點。”西門德伸了巴掌,只管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一百廿四個心,我們決不耽誤你的事。
亞英大喜過望之後,心裏也就想着青萍,這次突然的答應訂婚,實在有些不能理解。這件事像作個夢一樣,未免解決得太容易了。他在喜歡之後,心裏發生着疑問,就也很願意有人從中敦促成功。這就想到天下事,這樣的巧,由仰光飛來一個博士,就在兩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鐘內來到。若是這證明人真可作個有力的證明的話,這不能不說是命裏註定了的姻緣了。他在西門夫婦面前坐着,一直在想這段心事,他手上拿了一隻空茶杯,就只管轉弄着。西門太太笑道:“仙女都到手了,你還有什麼事要出神的!”西門德笑道:“這叫做躊躇滿志,也叫既得之,患失之。”亞英也就哈哈一笑。這時,西門夫婦在一個發洋財的階段中,自然是十分高興。亞英這分滋味,比發洋財還要高興,也是在臉上繃不住笑容。他覺得應當到幾個極關切的地方去把這喜訊透露一下,但是立刻就想到這喜訊應當先向哪一方透露,最後想到黃小姐是不願聲張的,正不知她葫蘆裏賣着什麼藥,若是糊里糊塗把這事公開出來,把事情弄僵了,倒叫自己下不了臺。他心裏來回想着,倒把自己難住了,不知向哪裏去好。西門太太有這碟滷鴨翅膀,放在面前,她也是越嚼越有味,簡直坐着忘了走,還是博士提議,要去買幾張後天票友大會串的榮譽券,方纔盡歡而散。
亞英會過東,走出餐館,站在街邊人行路上,覺得街面都加寬了幾尺,爲什麼有了這樣的感覺,自己也是說不出來。看到路上的車輛行人像流水般來往,心裏也就想着在重慶的人,全是這樣忙,那都爲着什麼,自己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今天特別悠閒。其實說,今天悠閒嗎?心裏卻又像擱住了一件事似的,老忙着,不知道怎樣是好。既然是身子閒着,心裏忙着,到哪裏去也是坐不定,索性去連看日夜兩場電影。他把一天的光陰這樣消磨着。晚上回到旅館裏去安歇時,人已經疲勞不堪,展開被褥來睡覺,卻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穩。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纔醒來。
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門德先生約了去談話,尤其是第一次榮任迎接夫婚妻的專使,特別感到興奮。他漱口洗臉之後,早點也不喫,就過江來。西門公館的路線早巳打聽得很明白,順了方向走去,遠遠看到山半腰萬綠叢中一幢牙黃色磚牆的洋樓,有人指點就是那裏。心裏先就想着:原來西門德住在南岸,有這樣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鬧着房屋糾紛,而他並沒有搬走的意思了。心裏想着,便望了那裏,順着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卻聽到身後有吆喝着的聲音跟了過來,回頭看時有四五個腳伕,挑着盆景的茶花,閃着竹扁擔,滿頭是汗。因爲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着的人非常感到喫力。有個白髮老頭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雜在挑子縫裏走,他似乎有點喫力,閃在路邊站定,將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藍布衣襟,擦着頭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嘆口氣道:“這年頭兒,別說國難當頭,有人苦似黃連,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這大勁頭子,把這樣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這份力錢,找個夫子給扛一扛米。”亞英聽他說的是一口北方話,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腳,向他看了一眼。這位老人家也許是一肚子苦悶,脹得太飽了,簡直是一觸即發,卻手摸了小八字須,向亞英點了個頭道:“我說的倒是真話,有錢人花的錢,還不都是苦人頭上榨出來的。譬如說,我這口袋裏的米吧,若不是囤糧食的主兒,死命的扒着不肯放,哪會漲到這個樣兒。我們現在第一項,受不了的開支,就是買米喫,爲了在米上打主意,什麼法兒都想盡了。”
亞英見老人家這樣和他說話,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紀,扛了米爬坡,這情形很夠同情,便道:老人家,你是北方人嗎?他點着頭道:談起來,路有天高,黑龍江人,亡了省啦。這麼大歲數,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沒有。兩個孩子都是公務員,他們來了,扶老攜幼的,大家也就全來了四川。家十幾口,分的平價米就不夠喫,就是這不夠喫的米,還得渡了江又爬山,才能背了回去。力亞英道:“府上還有很遠嗎?”老人搖搖頭道:“談什麼府上?上面山窩裏一架小茅棚兒就是。我左右對面的鄰居,倒全是財神爺,人比着人真難過。你不看見剛纔挑茶花上去嗎?這就是一位新財神爺買的。他前幾個才由天上飛回來,一趟仰光,大概掙下好幾百萬,錢多了沒法兒花,把這些不能喫,又不能喝的玩意兒挑回去,有這個錢,幫幫窮人的忙多好!”他說着不住的搖頭,手提了口袋梢紐着的布疙疸顛了兩顛。亞英道:“老先生,我們同路,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老人聽着,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絨大衣,看了看笑道:“那怎麼敢當。”亞英道:沒關係,年輕的人出點力氣,只當運動運動。力說着,也不徵求老人同意,把那一袋米提了過來,就扛在肩上。
這老人正也是提不動,既有這樣的好人和他幫忙,也就無須過於客氣,便跟隨在後面道:“那我真是感激萬分。這世界上到底還是好人不少。”亞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埡口上,要分路向西門德家去,才交還那老人。他走的這條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這才曉得老人說由仰光飛回來的新財神爺,就指的是西門德。心想他前天才回來,怎麼招搖得附近鄰居都知道他發財了,這事未免與他不利。就這樣想時,四個人由後面趕上來,前面兩個是挑着食盒,上有字寫明瞭“五湖春餐館”,其後兩個人,卻抬了一張圓桌面,並不有點躊躇,徑直的走向西門德住的那樓房裏去。他想,這個樣子是他們要大請其客了。這倒是自己來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約的,總不會來得唐突,這樣想着,也就坦然的走進西門公館,果然的,樓下院壩子裏擺了滿地的盆景。西門太太手裏抓了一大把紙包糖果,靠在樓欄杆邊望了樓下面幾個腳伕安排花盆,嘴脣動着,自然在咀嚼糖果。一個女傭人提了一隻完整的火腿,正向樓下走。西門博士手裏夾着半截雪茄,指點她道:“你先切一塊來,用熱水洗乾淨了,再用盆子盛着蒸,蒸熟了,再細切。”說時一回頭看到亞英,招招手笑道:“快來吧,我有好咖啡,馬上熬了來喝。並且預備下火腿三明治,這樣早,你沒有喫早點吧?黃小姐昨晚睡在這裏,現在還沒有起牀呢。”
亞英一面上樓,一面就想着,只看他這份兒小享受,由仰光飛回來,比由重慶坐長途汽車出去的時候,大爲不同,這怎能不教人想作進出口商人呢?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樓上走。這樓梯今天也開了光,洗刷得乾淨。由最下一層起,鋪着麻索織的地毯,直到樓廊上,因之人走進來,並沒有一點聲音。他們家那個劉嫂,也是喜氣迎人的向下走,兩手捧了一個咖啡罐子,她把左手的長袖,捲起了一截,露出新帶着的一隻手錶,看見亞莢,便抬起手來看了看錶,笑道:“才八點多鐘,來得好早。”亞英心裏十分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也只有報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