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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芝生會過了帳,靜靜的在餐桌上坐着出了一會神。心想:溫五爺是她的義父,她自然可以和他常來。這個姓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西服少年,也和她常來,這就可玩味了。至少,這個人和自己相比,那是更接近的了。她丟了這張合同,決不能淡然處之,一定會到這裏來,等她來了,就可以借茶房認得她的話,試探她的口氣。
可是他這個想法,竟是全不符合,約莫坐了半小時,也不見黃小姐回來。他想着,大概她還沒有發現合同失落了。只管獨自在這裏坐着,那也不像話,便起身叫了茶房來,另外又給了他一百元錢小帳,叮囑黃小姐來了,務必告訴她,她失落的東西,曲先生已經拾着了。當然,替她好好保存,請她放心。若要取回這東西,請她給個電話,立刻可以送去。或者由黃小姐來取也可以。說完,這纔出門去忙他的私事。不過曲芝生身上揣着這一紙合同,究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關係太大,喜的是有了這東西在手上,不怕黃小姐不來相就。果然,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就是一個張小姐打電話來找他。心裏明白,黃小姐已實行暗約了。立刻去接着電話,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笑道:“曲先生,我先謝謝你了,多謝你替我保存那個重要東西。”曲芝生對着電話機鞠着躬道:“你那張合同,在我身上收着啦。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怎麼知道在我這裏呢?”青萍道:“我聽到餐廳那個茶房說的,他說,你還在那裏等我一點來鍾呢。真是不巧,你一離開,我就到了,可是我總得感謝你,你是我一個熱情的好朋友。”
曲芝生聽了這話,猶如在心上澆了一瓢烘熱的香蜜,對了話機的嘴,笑着要裂到耳朵邊來,立刻向裝話機的牆壁,連連的鞠躬了三四下,笑道:“那不成問題。”剛說了這句話,心裏就有了個感覺,這話有語病,所謂“不成問題”也者,是代她保存這張合同呢?是她那一個熱情的好朋友呢?於是心裏在打算盤,口裏就連說了幾句這個這個。那邊黃小姐倒誤會了他的意思,問道:“你說的是怎樣交付給我嗎?東西放在你身上,我是十分放心的,你願意怎樣交給我都可以,大概……今天晚上你有工夫嗎?”曲芝生恨不得由電話耳機內,直鑽到她面前去站着,以表示有工夫,嘴裏自是連連的說了許多“有”字。黃小姐道:“那麼,晚上九點鐘,請你到玫瑰咖啡館來等着我吧。我一定會到的。”曲芝生又連連說了幾聲“準到、準到”。那邊說了聲“再見”,把電話掛上了。
但曲芝生彷彿這句再見,與一切朋友所說的不同,尾音裏面帶着一分很濃厚的笑意。手裏握着話機,對了牆壁,兀自出了一會神,方纔掛上。爲了這個九點鐘約會,曲芝生一餐晚飯,都沒有好生喫着,就呆呆的,又是很焦急的,等那九點鐘來到。等到了八點三刻,實在是不能忍耐了,立刻起身就向玫瑰咖啡館來。這時,正是咖啡館上座正盛的時候,一拉玻璃門時,就看到電燈雪亮,下面人影搖晃着成爲一片。屋角上的爐子炭火,也是正旺着,有一陣烘烘的熱氣,捲了女人身上的胭脂花粉香,向人鼻子裏襲了來。
究竟黃小姐坐在哪裏呢,他有點迷惑了。只好望過之後,在人叢中轉了個圈子,在進門不遠,令人注目的所在,挑了個空座坐了。這兩隻眼睛,當然是注視每個進門的女人臉上,同時也不住的看着牆壁上掛的那隻掛鐘,已經過了九點鐘幾分了。
正在他又一次看那鐘的時候,覺得肩膀上有個東西輕輕接觸着,同時聞到一陣香氣,回頭看時,正是黃小姐笑嘻嘻地站在身後。她手握了手提包,將一隻皮包角按點在自己肩上。她把紅嘴脣微微的一努,向鍾望着道:“我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十分鐘了。”曲芝生站起來,代她拖開座旁的椅子。她竟是伸着紅指甲的嫩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偏勞偏勞,感謝感謝,你替我解決了一個最大的困難。”曲芝生只有嘻嘻笑着,不住閃動兩隻肩膀。
黃小姐坐下來,望了他笑道:“你來了好久了吧?”曲芝生道,“也是剛來,不過我沒有敢失約。還是按準了時候來的。――黃小姐喝點什麼?”她且不說話,把他面前那杯咖啡拿了過去端着抿了一口,笑着點點頭道;“今天的咖啡還不錯,就是咖啡吧。”說着,把那杯咖啡依然送了過來。曲芝生看那雪白的瓷杯子沿上,微微的印着兩個紅嘴脣小印子,這就情不自禁向她看了一眼。她微微的轉了眼珠向他一笑道:“你覺得我把合同丟了,有點荒唐嗎?”說着,就反過手去脫下上身的大衣。這時她又換了一套裝束,上身穿着深紫羊毛衫緊身兒,領圈下,是黃金拉鍊。她兩手反着,那胸脯子挺起來,拱着兩個乳峯。她伏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在想什麼心事,你替我叫茶房送咖啡來呀!”他啊了一聲,連說“是是”,便叫着茶房要咖啡。他吩咐過了,卻見自己面前,放了一條花綢手絹。拿起來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呀!她將嘴對他的西服衣領,又是一努,因道:落了菸灰在上面了,撣掉它吧。”曲芝生把領子上的菸灰拂去了,點頭說聲謝謝。黃小姐笑道:“你爲什麼謝謝,以爲我這條手絹是送你的嗎?”曲芝生笑道:“我不敢有這要求。”黃小姐笑道:“那算什麼,你幫我的忙大了,請你收下吧。”曲芝生立刻站起身來,向她微微的鞠了兩個躬。
正好茶房端着杯咖啡送到黃小姐面前。茶房是面對了曲先生的。這樣一來,倒好像是曲先生向他鞠躬了。他莫名其妙的,也向曲先生點了一個頭。黃小姐看着,又不免露着白齒一笑,茶房去了,她問道:“曲先生,今天有什麼高興的事吧?臉上老是不住的發笑。”曲芝生不想她會問出這句話,伸手摸摸頭髮,又整理了一下衣領,忽然作個省悟的樣子,“哦”了一聲道:“把正事不要忘了。”於是從衣服口袋裏拿出那張合同來,起身雙手送到她面前,笑道:“請驗,沒有弄髒。”她還不曾說什麼呢,卻有人在旁邊重聲叫了一聲“青萍。”那聲音似乎含了怒意,兩人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