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茶館後面這間屋子,大概是宗保長的辦公室。而在這辦陰壽大典的時候,這屋子卻是加以整理了的。這裏雖有一個窗戶,不知道外通何地,卻是將棉料紙糊得很嚴密,並沒有光線送進來。送進來的光線,是屋頂上四塊明瓦漏下的。因爲如此,所以這屋子並沒有天花板之類。抬起頭來,可以看到白木的椽子,架着灰色的瓦,屋子裏雖有亮光,卻有點幽暗的滋味。加上屋子裏人多,噴出來的煙也多,人影幢幢,霧氣騰騰。正面白粉壁上貼了一張總理遺像,配上一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遺像上面那“天下爲公”的橫額,那個“公”字都撕破了。在遺像下,橫設一張竹子條桌,鋪了白桌布,供了兩隻料器瓶子,裏面各插了一束鮮花,擺得倒也整齊。又有一對大燭,正中擺了三隻高腳碟子水果,一碟是橘子,一碟是核桃,而另一碟卻是紅苕。有一張半舊的小寫字檯,大概原是設在屋子正中的,現在卻移到東邊那紙糊而不開的窗戶下面。此外就沒有秩序可言。四處亂擺着椅子凳子,穿長衣穿短衣的,將各張椅子全坐滿了。
亞英一走進來,大家知是貴客,都站了起來。宗保長特別恭敬,讓他在小寫字檯邊一張竹圍椅上坐了。這椅子上面,放有一塊藍布棉墊兒,這大概是平常保長坐了辦公的。那小寫字檯上,就放滿了茶碗,這是無限制的供客飲品。紙菸卻是對客定量分配。有個小夥子將紙菸與火柴,都在口袋裏揣着,每一位新客入門,纔將煙火掏出來各敬紙菸一支。亞英看到這屋子加進賓主兩個,也就必須擠出客人兩個,因爲不是如此,這屋子裏就必須有兩個人站着。亞英心想,這裏實在無勾留之必要,便向宗保長抱拳笑道:“我是抽出特意來恭賀的,改日我們再約一個時候長談。”宗保長突然站起來大聲笑道:“既然來了,決不能夠寡酒也不喫一日就走。雖然沒有菜,是個熱鬧意思。”亞英笑道:“我真有點事。”旁邊就有人插嘴道:“壽酒嗎!要喫一杯沾沾壽氣。”亞英心裏想着,你這不是罵人,沾陰間裏人的壽,我快要死了。宗保長看到他沒有談話,因道:“朗格的,看不起我們當保甲長的,不肯賞光!”亞英連笑着說“言重,言重”。這時有人插嘴道:“酒席已經開下了。”宗保長笑道:“我奉陪,就坐這一桌,決不耽誤區先生的公千。”說着,他又向屋子裏人道:“來嗎!我們來湊一桌。”大家似乎都也等着要喫,只他這聲請,大家全站了起來,亞英料着推託不了,便笑道:“一來就要叨擾。”於是大家一窩蜂就擁了出來,在茶館後面擺好了一席。酒杯碟都已陳設好了,桌子正中放了四隻碟子,乃是一碟鹹蛋,一碟炒花生,一碟豆腐千絲拌芹菜,一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似乎是雞雜,又似乎是豬肝,用醬醋冷拌的,而且量是非常少的。亞英心想,這種陳設,酒席也決好不了,可是既然受了人家的招待,也只好被推擁着坐了首席。面前放好了茶杯大的酒杯,斟滿了白酒,這倒是充量供給的。
宗保長果然十分恭敬,親自坐在主位上相陪。大家把這酒喫了大半杯,才端上第一碗菜來,喫時,乃是麪粉卷着的肉塊,將油炸過之後,連湯帶水,配些蔥花、洋芋、紅蘿蔔,煮上了一大海碗。這碗肉塊喫過了。第二碗又是扣肉,下面墊了許多幹鹹菜,再喫下去仍然是豬身上的,乃是炒肉片。直喫到第六碗,纔是一盤炒雞丁。但雞的份量很少,百分之六十以上,全是荸薺和蔥蒜。這樣的喫下去,到第十個碗,共只有兩碗,是離開了豬身上的,而也就不再有菜了。這樣的筵席,亞英自然無法喫飽,只有坐看同席來賓的喫喝態度,聊以消遣。倒是宗保長知趣,說聲請後面坐,把他引到裏面屋子裏來,再進煙茶。恰是去這裏屋門不遠,就有一桌後設的席,那桌雖是後喫,可是桌上的菜碗,卻每個洗刷得精光。而每方桌子坐着兩位客人,都沒有下席,紛紛向旁邊一隻飯桶裏盛着飯來喫。下飯的除了十碗佳餚之外,又添了四小碟泡菜。每方一碗,大家喫的就是這個。再看這些人,都是打赤腳穿短衣的,其中夾着兩個半老的婦人,也是蓬了一把頭髮,伸出十個雞爪的手指,捧着碗筷大嚼。
宗保長在旁邊看到他出神,倒沒想着他對這個極平常的事情有點詫異,笑道:“區先生所託我的事,我打聽一半出來了,明後天請你再來一趟,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訴你。不過同她來去的那個青年人,我已經曉得了,他叫李大成。”亞英聽了這三個字,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響亮,倒嚇了宗保長一跳。亞英省悟過來,望了宗保長笑道:“就這三個字,我大有線索了。你還能供給我一點消息嗎?”宗保長笑道:“旁的不大清楚。據說他們和這家姓張的,也是朋友,這姓張的大概讓了一間房子給這位黃小姐住的。”亞英昕了這話,好像有一件東西兜胸打了一拳,立刻身子晃盪了兩下,臉子紅過一陣之後,接上又白了一陣。宗保長倒還不明白他有什麼大過不去,至多是替朋友生氣而已,因繼續說道:“現在年月不同,紅男綠女,在一處亂整,硬是說不得。”亞英定了一定神笑道:“你還有什麼消息沒有?”宗保長笑道:“這幾天我太忙,沒有會到那位張先生,詳細情形,還不知道。”亞英沉吟了一會笑道:“暫時不去打聽也好,這對我很夠了。二天再來奉訪。”他說畢,從容的和宗保長告辭,主人自是很恭敬的送了出來。
亞英慢慢的走到街口,回頭不見了宗保長,提起腳來,就跑上了大街,首先就找着人力車坐。他沒有其他的考慮,徑直到江邊,過河來訪西門德博士。這幾日西門博士已把所掙的錢。調整清楚,每日早上渡江,晚上回去,也覺得有點精力支持不住。而太太還神經緊張,見神見鬼,就在家裏陪着太太閒談。她愛好的零食和滷肫肝與雞鴨翅膀,那都是充分準備着的。所以雖是閒談,也不讓她感到過於乏味。兩個人坐在書房裏一面喝茶閒談,一面喫預備着的鹹甜點心。
西門太太對於博士賺回來的錢,要怎樣支配以便利上加利,起着很大的爭論,博士對於賺得更多的錢,雖是贊同,可是怎樣的去賺,意見卻有分歧之處。正嘆着一聲長氣笑道:“太太,你發愁什麼呀!這世界上很少餓死人的事。縱然餓死人,也只會餓死男子,而不會餓死女人。不然,宇宙間這些爲女子服務的男子是幹什麼的!”這時,亞英正走到樓廊子上,聽得這話,便應聲道:“博士,這句話再中肯也沒有了。”西門德迎了出來,握着手引進屋去。西門太太一腦子的盧比換美金,美金換法幣,再換盧比,正自糾纏不清,看到亞英進來,總算另給了她一個刺激。她站起來笑道:“好哇!現在一天到晚講戀愛,連我們這樣極熟的人都整個星期見不着面了。”亞英點着頭笑道:“青年人個個都有這樣一個時期的。那似乎不足爲奇吧。”說着,他捱了博士在沙發上坐下來,見着茶几上三四個碟子,陳設着蘇州甜食,五香花生米,另有個大碟子盛着滷雞鴨翅膀,而這裏還有一壺好茶,和兩套帶托子的茶杯。亞英笑道:“是有什麼客來了?”西門德笑道:“我今天決定不過江,也不花錢,陪着太太在家裏享受一天。”亞英嘆着氣讚了一聲道:“唉,人生幸福!”西門太太笑道:“你那幸福還小嗎?重慶市上最漂亮……”亞英不等她說完,問道:“難道這件事,你二位會不曉得?你們的高足弟子飛走了。”
西門德夫婦聽說,都同時的驚訝着,說是沒有知道這個消息。亞英先把青萍出走的情形,告訴了,然後再把在宗保長那裏所得的情報說了一遍。在這說話期間,西門太太已是斟了兩次熱茶,送到亞英面前。他是相當興奮,像作夾敘夾議的大篇論文,說了個不斷,也就隨時端着茶喝,把兩次茶都喝光了。博士把話聽完了,抓了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笑道。“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吧。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當你那回訂婚席上,我不期而會的參加了這個典禮以後,我就相當的疑心。但我知道你很深,你既不是大腹賈,又爲人很精明,料着她也圖謀不着你什麼,既不圖謀你什麼,婚姻反正也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因之,我們儘管覺得這是個奇蹟,但也不想會有什麼意外,所以並沒有對你說什麼。而且在你極高興的時候,也不便向你頭上澆冷水。”
西門太太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亞英面前,笑道:“二先生,你不要着急。青萍爲人,我是知道的,年輕好玩,任性慣了,不願受什麼拘束。若說她願意這樣漂流下去,不找個歸宿,那也看上去不對。也許她找着一個什麼好玩的機會,到仰光去小住幾天。同時也許是在重慶拉的虧空太多了,到了圈子兜不過來的時候,不得不一走了之。對於你,我想她是丟不下的。”她說時,態度很自然,架了腿坐着,左手鉗了一隻鴨翅膀,右手把翅膀上撕下的肉,慢慢的送到嘴裏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