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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着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喫,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鬆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爲山鳥歌聲所浮着,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爲了惦着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祕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着,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着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伕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着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伕又才象有了一點兒嚇怕,忙着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