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馬爾克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烏蘇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對他們,可是好奇戰勝了恐懼,因爲吉卜賽人奏着各式各樣的樂器,鬧嚷嚷地經過街頭,他們的宣傳員說是要展出納希安茲人最奇的發明。大家都到吉卜賽人的帳篷去,花一分錢,就可看到返老還童的梅爾加德斯--身體康健,沒有皺紋,滿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還記得他壞血病毀掉的牙牀、凹陷的面頰、皺巴巴的嘴脣,一見吉卜賽人神通廣大的最新證明,都驚得發抖。接着,梅爾加從嘴裏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齒,剎那間又變成往日那個老朽的人,並且拿這副牙齒給觀衆看了一看,然後又把它裝上牙牀,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復了青春,這時大家的驚愕卻變成了狂歡。甚至霍·阿·布恩蒂亞本人也認爲,梅爾加德的知識到了不大可能達到的極限,可是當吉卜賽人單獨向他說明假牙的構造時,他的心也就輕快了,高興得放聲大笑。霍·阿·布恩蒂亞覺得這一切既簡單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對鍊金術的興趣,陷入了沮喪狀態,不再按時進餐,從早到晚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世界上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他向烏蘇娜嘮叨。“咱們旁邊,就在河流對岸,已有許多各式各樣神奇的機器,可咱們仍在這兒象蠢驢一樣過日子。”馬孔多建立時就瞭解他的人都感到驚訝,在梅爾加德斯的影響下,他的變化多大啊!
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好象一個年輕的族長,經常告訴大家如何播種,如何教養孩子,如何飼養家畜;他跟大夥兒一起勞動,爲全村造福。布恩蒂亞家的房子是村裏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樣建築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個敞亮的小客廳、擺了一盆盆鮮花的陽臺餐室和兩間臥室,院子裏栽了一棵挺大的慄樹,房後是一座細心照料的菜園,還有一個畜欄,豬、雞和山羊在欄裏和睦相處。他家裏禁養鬥雞,全村也都禁養鬥雞。
烏蘇娜象丈夫一樣勤勞。她是一個嚴肅、活躍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堅強,大概一輩子都沒唱過歌,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能聽到她那漿過的荷蘭亞麻布裙子輕微的沙沙聲。多虧她勤於照料,夯實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牆、粗糙的自制木器,經常都是千乾淨淨的,而保存衣服的舊箱子還散發出紫蘇輕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亞是村裏最有事業心的人,他指揮建築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邊去取水都同樣方便;他合理設計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熱的時刻都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建村之後過了幾年,馬孔多已經成了一個最整潔的村子,這是跟全村三百個居民過去住過的其他一切村莊都不同的。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子;在這村子裏,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也還沒有死過一個人。
建村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開始製作套索和鳥籠。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養了金駕、金絲雀、蜂虎和知更鳥。許多各式各樣的鳥兒不斷地嘁嘁喳喳,烏蘇娜生怕自己震得發聾,只好用蜂蠟把耳朵塞上。梅爾加德斯一夥人第一次來到馬孔多出售玻璃球頭痛藥時,村民們根本就不明白這些吉卜賽人如何能夠找到這個小小的村子,因爲這個村子是隱沒在遼闊的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說,他們來到這兒是由於聽到了鳥的叫聲。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爲社會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鐵和天文探索,幻想採到金子和發現世界的奇蹟。精力充沛、衣着整潔的霍·阿·布恩蒂業逐漸變成一個外表疏懶、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滿臉鬍髭,烏蘇娜費了大勁才用一把鋒利的菜刀把他的鬍髭剃掉。村裏的許多人都認爲,霍·阿·布恩蒂亞中了邪。不過,他把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帶着鐵鍬和鋤頭,要求別人去幫助他開闢一條道路,以便把馬孔多和那些偉大發明連接起來的時候,甚至堅信他發了瘋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與活計,跟隨他去冒險。
霍·阿·布恩蒂亞壓根兒不瞭解周圍地區的地理狀況。他只知道,東邊聳立着難以攀登的山嶺,山嶺後面是古城列奧阿察,據他的祖父--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一說,從前有個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兒開炮轟擊鱷魚消遣;他叫人在轟死的鱷魚肚裏填進乾草,補綴好了就送去獻給伊麗莎白女王。年輕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其他的人一起,帶着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種生活用具,翻過這個山嶺,希望到海邊去,可是遊蕩了兩年又兩個月,就放棄了自己的打算;爲了不走回頭路,才建立了馬孔鄉村。因此,往東的路是他不感興趣的--那隻能重複往日的遭遇,南邊是一個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據吉卜賽人證明,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世界。西邊呢,沼澤變成了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着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幹都象女了,寬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據吉卜賽人說,他們到達驛道經過的陸地之前,航行了幾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亞認爲,跟文明世界接觸,只能往北前進。於是,他讓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馬孔多村的人帶上鐵鍬、鋤頭和狩獵武器,把自己的定向儀具和地圖放進背囊,就去從事魯莽的冒險了。
最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特殊的困難。他們順着遍佈石頭的河岸下去,到了幾年前發現古代鎧甲的地方,並且沿着野橙子樹之間的小徑進入一片樹林。到第一個周未,他們僥倖打死了一隻牡鹿,拿它烤熟,可是決定只喫一半,把剩下的儲備起來。他們採取這個預防措施,是想延緩以金剛鸚鵡充飢的時間;這種鸚鵡的肉是藍色的,有強烈的麝香味兒。在隨後的十幾天中,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陽光。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溼、鬆軟起來,好象火山灰似的,雜草越來越密,飛禽的啼鳴和猴子的尖叫越來越遠--四周彷彿變得慘談淒涼了。這個潮溼和寂寥的境地猶如“原罪”以前的蠻荒世界;在這兒,他們的鞋子陷進了油氣騰騰的深坑,他們的大砍刀亂劈着血紅色的百合花和金黃色的蠑螈,遠古的回憶使他們受到壓抑。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象夢遊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裏行進,照明的只有螢火蟲閃爍的微光,難聞的血腥氣味使他們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頭的路是沒有的,因爲他們開闢的小徑一下了就不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緊,”霍·阿·布恩蒂亞說。“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斷地盯住羅盤的指針,繼續領着大夥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於走出了魔區。他們周圍是沒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裏充滿了新鮮空氣,經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懸起吊牀,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們因此驚得發呆。在寧靜的晨光裏,就在他們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杆還很完整,垂着骯髒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看樣子,整個船身處於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內部,裏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現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鬥精神。他認爲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在卻發現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開闢了驛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見一片罌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並不是他父親虛構的,於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麼遠呢?可是,再經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類問題。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夥伴們去冒險和犧牲。
“真他媽的!”霍·阿·布思蒂亞叫道。“馬孔多四面八方都給海水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