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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是一個把情慾和齋戒混在一起的人。”
從那一天起,她倆彼此就不說話了。如果有什麼非談不可,兩人就寫字條,或者通過中間人。菲蘭達不顧丈夫的家庭對她顯然的敵視,仍想讓布恩蒂亞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鳳習。這家人本來有個習慣,無論誰餓了,就到廚房裏去喫飯,菲蘭達卻讓大家結束這個習慣,按照嚴格規定的時間在飯廳裏的大桌上用餐;桌子鋪上雪白的桌布,擺上枝形燭臺和銀質餐具。烏蘇娜一直認爲,喫飯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簡單的事兒,現在竟變成了隆重的儀式,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緊張空氣,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奧第二首先起來反對。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勝利,就象另一個新辦法——晚飯之前必須祈禱——一樣;這些都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傳說,布恩蒂亞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樣坐在桌邊喫飯,而把進餐變成了一種祈禱儀式。烏蘇娜靈機一動產生的、並非傳統的迷信,甚至也跟菲蘭達從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迷信發生了矛盾——在任何情況下,這種迷信都是永遠不變的、硬性規定的。烏蘇娜跡能充分運用自己的五種感覺時,一切舊的習慣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舊受到她的決定性影響:但她也喪失了視覺,過高的年歲使她不得不擺脫家庭事務的時候,菲蘭達來到了這兒,在這房子周圍豎立了森嚴的壁壘,那就只有她能決定家庭的命運了。按照鳥蘇娜的願望,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在繼續經營糖果點心和糖動物生意的,菲蘭達卻認爲這是一種不體面的事情,毫不遲疑就把它結束了。往常從早到晚敞開的房門,藉口太陽曬得臥空太熱,首先在個休時關上了,最後就永遠關上了。馬孔多村建立時掛在門媚上的一束蘆薈和稻穗,換成了一個壁龕,裏面供本着耶穌的心臟。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些變化,就預見到了它們的後果。“咱們正在變成貴族,”他斷定說。“這樣,咱們又要對保守黨政府發動戰爭啦,但這一次只是用一個國王來代替它。”菲蘭達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發生衝突。他保持獨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對她那些死板的規矩,當然使她心中惱火。由於他每天清晨五點的一杯咖啡,由於作坊裏一團雜亂,由於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於他每天傍晚坐在臨街門前的習慣,她簡直氣極了。可是,菲蘭達不得不容忍家庭機器上這個鬆了的零件,因爲她心裏明白,老上校是一隻被年歲和絕望制服了的野獸,一旦獸性發作,完全能夠徹底摧毀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倆的頭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時,她還不敢反對,因爲她那時在這個家庭裏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倆的第一個女兒出世時,菲蘭達就直截了當他說要把女兒取名叫雷納塔,藉以紀念自己的母親。烏蘇娜卻決定把這小女兒叫做雷麥黛絲。在激烈的爭辯中,奧雷連諾第二扮演了一個滑稽可笑的中間人,最後才把女兒叫做雷納塔·雷麥黛絲。可是母親叫她雷納塔,其餘的人則叫她梅梅——雷麥黛絲的愛稱。
最初,菲蘭達緘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後來開始塑造了父親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飯廳裏,她不時談到他,把池描繪成獨特的人物,說他放棄了塵世的虛榮,正在逐漸變成一個聖徒。奧雷連諾第二聽到妻子無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後來個小動作,開開玩笑。其餘的人也仿效他的樣子。即使烏蘇娜熱心維護家庭的和睦,對家庭糾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說她的玄孫會當上教皇,因爲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玉和竊賊的兒子。”儘管大家詭橘地譏笑,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們仍然慣於把他們的外祖父想象成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給他們的信裏寫上幾句虜誠的詩,而且每逢聖誕節都給他們捎來一箱禮品,箱子挺大,勉強才能搬進房門。其實,唐.菲蘭達怯給外孫們的是他的家產中最後剩下的東西。在孩子們的臥室裏,用這些東西塔了一個聖壇,聖壇上有等身聖像,玻璃眼睛使得這些聖像栩栩如生,有點嚇人,而聖像身上繡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陰森的宮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設備,逐漸移到了布恩蒂亞家敞亮的房子裏。“他們把整個家族墓地都送給咱們啦,”奧雷連諾第二有一回說。:‘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儘管外祖父的箱子裏從來沒有什麼可以玩耍的東西,孩子們卻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來臨,因爲那些經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畢竟豐富了他們的生活。在第十個聖誕節,年輕的霍。阿卡蒂奧正準備去進神學院的時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達了;這口箱子釘得很牢,接縫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樹脂;哥特字寫的收件人姓名是菲蘭達·德卡皮奧太太。菲蘭達在臥室裏讀信的時候,孩子們慌忙打開箱了。協助他們的照例是奧雷連諾第二。他們颳去樹脂。拔掉釘子,取掉一層防護的鋸屑,發現了一隻用銅螺釘旋緊的長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顆螺釘、奧雷連諾第二驚叫一聲,幾乎來不及把孩子們推開,因爲在揭開的鉛蓋下面,他看見了唐·菲蘭達。唐·菲蘭達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個那穌蒙難像,他燜在滾冒泡的蛆水裏,皮膚咋嚓嚓地裂開,發出一股惡臭。
雷納塔出生之後不久,因爲尼蘭德停戰協定的又一個週年紀念,政府突然命令爲奧雷連諾上校舉行慶祝會。這樣的決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猶豫地反對它,拒絕參加慶祝儀式。“我第一次聽到‘慶祝’這個詞兒,”他說。“但不管它的含義如何,這顯然是個騙局。”狹窄的首飾作坊裏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使者。以前象鳥鴉一樣在上校周圍打轉的那些律師又來了,他們穿着黑色禮服,比以前老得多、莊嚴得多。上校見到他們,就想起他們爲了結束戰爭而來找他的那個時候,簡直無法忍受他們那種無恥的吹棒。他要他們別打擾他,說他不是他們所謂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失去記憶的普通手藝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卻,窮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魚中間勞累至死。最使他氣憤的是這麼一個消息:共和國總統準備親臨馬孔多的慶祝會,想要授予他榮譽勳章。奧雷連諾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轉告總統:他正在急切地等待這種姍姍來遲的機會,好把一粒子彈射進總統的腦門——這不是爲了懲罰政府的專橫暴戾,而是爲了懲罰他不尊重一個無害於人的老頭兒。他的恐嚇是那麼厲害,以致共和國總統在最後一分鐘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給他送來了勳章。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備種壓力的包圍下,離開了他的病榻,希望說服老戰友。奧雷連諾上校看見四人抬着的搖椅和坐在搖椅大墊子上的老朋友時,他一分鐘也沒懷疑,青年時代就跟他共嘗勝敗苦樂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持他作出的決定。但他知道了來訪的真實原因之後,就叫來人把搖椅和格林列爾鄉·馬克斯上校一起擡出作坊。
“現在我認識得太遲了,”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當初如果我讓他們槍斃了你,就是爲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這樣,慶祝會舉行的時候,布恩蒂亞家沒有任何人蔘加。慶祝會和狂歡節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誰也無法排除奧雷連諾上校腦海裏的執拗想法,他認爲這種巧合也是政府的預謀,目的是加重對他的奚落。在僻靜的作坊裏,他聽到了軍樂聲、禮炮聲和鐘聲,也聽到了房子前面片斷的演說聲,因爲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給街道命名,面發表一通演說。奧雷連諾上校氣得沒有辦法,眼裏噙滿了淚水,自從失敗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遺憾的是,他已沒有青年時代的勇氣,去發動流血的戰爭,消滅保守制度最後的遺蹟。慶祝的喧鬧還沒停息,烏蘇娜就來敲作坊的門。
“別打擾我,”他說。“我正忙着咧。”
“開門,”烏蘇娜的聲音聽起來挺平靜。“這跟慶祝會沒啥關係。”
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挪開門閂,使看見了十六個男人,面貌、體型和膚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樣兒;根據這模樣兒,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馬上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子。他們是被慶祝會的傳聞吸引來的,來自沿海地帶最遙遠的角落,事先並沒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還不認識。他們全都自豪地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加上自己母親的姓,新來的人使烏蘇娜高興,卻叫菲蘭達惱怒,他們在這座房子裏度過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個底兒朝天,彷彿這裏發生了一場大戰,阿瑪蘭塔在舊紙堆裏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兒,烏蘇娜曾在裏面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禮日以及住址。藉助這份名冊,可以憶起二十年戰爭,從這份冊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長時期的生活:從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個人離開馬孔多人追蹤起義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後口到家裏爲止。奧雷連諾第二沒有放過機會用香擯酒和字風琴熱烈歡迎親戚們,這個歡迎會可以說是對那個倒黴狂歡節的回答。客人們把家中一半的盤碟變成了碎片;他們追趕一頭公牛,打算縛住它的腿時,又把玫瑰花叢踩壞了,並且開槍打死了所有的母雞,強迫阿瑪蘭塔跳皮埃侍羅。克列斯比悒鬱的華爾茲舞,要俏姑娘雷麥黛絲穿上男人的短褲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隻骯髒的豬放進飯廳,絆倒了菲蘭達;然而,誰也沒有抱怨這些破壞,因爲顛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奧雷連諾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羣兒子,甚至懷疑其中幾個的出身,但對他們的怪誕行爲感到開心,在他們離開之前,給了每人一條小金魚。孤僻的霍.阿卡蒂奧第二卻邀請他們參加鬥雞,結果幾乎釀成悲劇,因爲許多奧雷連諾都是鬥雞的行家,馬上就識破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欺騙勾當。奧雷連諾第二看出,親戚衆多,大可歡宴取樂,就建議他們留下來跟他一塊兒幹活,接受這個建議的只有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混血兒,具有祖父那樣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遊歷半個世界尋求幸福,住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其他的奧雷連諾雖然還沒結婚,但都認爲自己的命運已經註定。他們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愛好和平的人。星期三,大齋的前一天,上校的兒子們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瑪蘭塔要他們穿上禮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塊兒到教堂去。他們多半由幹好玩,不是因爲篤信宗教,給帶到了聖壇欄杆跟前,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每人額上用聖灰畫了個十字。回家之後,其中最小的一個打算擦掉十字,可是發現額上的記號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額上的記號一樣。他們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鹼水,始終消滅不了額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瑪蘭塔和教堂裏其餘的人,毫不費勁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樣更好嘛,”烏蘇娜跟他們分別時說。“從現在起,每一個人都能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結隊離開,前面是奏樂的,並且放鞭炮,給全鎮留下一個印象,彷彿布恩蒂亞家族擁有足以延續許多世紀的後代。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鎮郊建了一座冰廠,這是發瘋的發明家霍·阿.布思蒂亞夢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