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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並沒有使菲蘭達受到影響。由於她未經丈夫同意就決定了梅梅的命運,丈夫生氣地跟她大吵了一頓,她就不跟外界接觸了。奧雷連諾第二威脅她,說他要把女兒從修道院里弄出來——必要時就請警察幫忙——,可是菲蘭達給他看了幾張紙兒,證明梅梅是自願進修道院的,其實,梅梅在這些紙兒上簽字時,已在鐵柵欄裏邊了,而且象她讓母親帶她出來一樣,她在紙上籤個字兒也是無所謂的,奧雷連諾第二內心深處並不相信這種證明是真的,就象他決不相信毛裏西奧.巴比洛尼亞鑽進院子是想偷雞。但是兩種解釋都幫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裏重新狂歡作樂和大擺酒宴。菲蘭達對全鎮的恐慌毫不過問,對烏蘇娜可怕的預言充耳不聞,加緊實現自己的計劃。她寫了一封長信給霍.阿卡蒂奧(他很快就成了牧師),說他妹妹雷納塔患了黃熱病,已經安謐地長眠了。然後,她把阿瑪蘭塔·烏蘇娜交給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照顧,就重新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因爲這樣的通信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斷了。她首先確定了接受心靈感應術治療的最後日期。可是沒有見過的醫生回答她說,馬孔多的混亂狀態還沒結束的時候,施行這種手術是輕率的。菲蘭達心情急切,消息很不靈通,便在下一封信裏向他們說,鎮上沒有任何混亂,現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極端愚蠢,着迷地去幹工會的事兒,就象從前狂熱地愛上鬥雞和航行那樣。在一個炎熱的星期三,她和醫生們還沒取得一致的意見,就有一個手上挎着小筐子的老修女來敲房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把門打開以後,以爲這是誰送來的禮物,想從修女手中接過雅緻的花邊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爲人家囑咐她把筐子祕密地親自交給菲蘭達·德卡皮奧·布恩蒂亞太太。躺在筐子裏的是梅梅的兒子。菲蘭達往日的懺悔神父在信裏向她說,孩子是兩個月前出生的,他們已經給他取名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以紀念他的祖父,因爲他的母親根本不願張嘴表示自己的意願。菲蘭達心中痛恨命運的捉弄,但她還有足夠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們就說是在河上漂來的筐子裏發現他的吧,”她微笑着說。
“誰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修女說。
“如果大家相信《聖經》裏的說法,”菲蘭達回答,“我看不出人家爲什麼不相信我的說法。”
爲了等候返回的列車,修女留在布恩蒂亞家中喫午飯,並且根據修道院裏的囑咐,再也沒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蘭達把她看做是不受歡迎的醜事見證人,就抱怨中世紀的風俗已經過時了,按照那種風俗是要把傳遞壞消息的人吊死的。於是菲蘭達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嬰兒淹死在水池裏,但她沒有這種勇氣,只好耐心等待仁慈的上帝讓她擺脫這個累贅。
新生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滿週歲的時候,馬孔多突然又出現了緊張的空氣。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其他的工會頭頭是一直處於地下狀態的,週末忽然到了鎮上,並且在香蕉地區的城鎮裏組織示威遊行。警察只是維持社會秩序。然而,星期一夜間,一夥士兵把工會頭頭們從牀上拖了起來,給他們戴上五公斤重的腳鐐,投進了省城的監獄。被捕的還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洛倫索.加維蘭上校;這個上校參加過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馬孔多,說他目睹過他的朋友阿特米奧·克魯斯的英雄壯舉。可是不過三個月,他們就獲釋了。因爲誰該支付犯人的伙食費,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達成協議。食品質量惡劣和勞動條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滿的浪潮。此外,工人們抱怨說,他們領到的布是真正的錢,而是臨時購貨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裏購買弗吉尼亞(注:美國地名)火腿。霍.阿卡蒂奧第二關進監獄,正是因爲他揭露了臨時購貨券制度,說它是香蕉公司爲水果船籌措資金的辦法,如果沒有商店的買賣,水果船就會空空如也地從新奧爾良回到香蕉港。工人們其餘的要求是有關生活條件和醫務工作的。公司的醫生們不給病人診斷,光叫他們在門診所前面排隊,而且護士只給每個病人口裏放一粒硫酸銅顏色的藥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麼病——瘧疾、淋病或者便祕。還有一種普遍的療法是,孩子們排了幾次隊,醫生們卻不給他們吞藥丸,而把他們帶到自己家裏去當做“賓戈*”賭博的“籌碼”。工人們都極端擁擠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裏,工程師們不給他們修建茅房,而是每逢聖誕節在鎮上安置若干活動廁所,每五十個人使用一個廁所,而且這些工程師還當衆表演如何使用廁所,以使它們壽命長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師們,從前曾經圍着奧雷連諾上校打轉,現在卻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術一樣巧妙地駁斥了工人們的控訴。工人們擬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請願書,過了很久官方纔通知香蕉公司。布勞恩先生剛剛聽到請願書的事,立即把玻璃頂棚的華麗車廂掛在列車上,帶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離開了馬孔多。但在下個星期六,工人們在妓院裏找到了其中一個人物,強迫他在請願書副本上籤了字,這個人物是一個妓女同意把他誘入陷阱的,他還赤身露體地跟這個女人躺在一起就給抓住了。然而氣急敗壞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這個人跟香蕉公司毫無關係,爲了不讓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論證,他們要政府把這個人當做騙子關進監獄。隨後,工人們抓到了在三等車廂裏化名旅行的布勞恩先生本人,強迫他在請願書的另一副本上籤了字。第二天,他就把頭髮染黑,出現在法官們面前,說一口無可指摘的西班牙語。律師們證明,這並不是亞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城出生的傑克·布勞恩先生——香蕉公司總經理,而是馬孔多出生的、無辜的藥材商人,名叫達戈貝託·馮塞卡。嗣後,工人們又想去抓布勞恩先生的時候,律師們在各個公共場所張貼了他的死亡證明書,證明書是由駐外使館領事和參贊簽字的,證明六月九號傑克·布勞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車軋死了。工人們厭惡這種詭辯的胡言,就不理會地方政權,向上級法院提出控訴。可是那裏的法學魔術師證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沒有、從來沒有、也決不會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爾僱傭他們來做些臨時性的工作。所以,弗吉尼亞火腿,神奇藥丸以及聖誕節廁所都是無稽之談,法院裁定並莊嚴宣佈:根本沒有什麼工人。
*賓戈,一種賭博,從袋子裏取出標有號碼的牌子,放在手中紙板上的相同號碼上,誰先擺滿紙板號碼,誰就獲勝。
大罷工爆發了。種植園的工作停頓下來,香蕉在樹上爛掉,一百二十節車廂的列車凝然不動地停在鐵道側線上。城鄉到處都是失業工人。土耳其人街上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館的檯球房裏,球檯旁邊晝夜都擁聚着人,輪流上場玩耍。軍隊奉命恢復社會秩序的消息宣佈那一天,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臺球房裏。他雖沒有預見才能,但把這個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預兆,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讓他去看行刑的那個遙遠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這種死亡。但是,凶兆並沒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堅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檯球,如願地擊中了兩個球。過了片刻,街上的鼓聲、喇叭聲、叫喊聲和奔跑聲都向他說明,不僅檯球遊戲,而且從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後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獨的“遊戲”,全都結束了。於是他走上街頭,便看見了他們。在街上經過的有三個團的士兵,他們在鼓聲下整齊地行進,把大地都震動了。這是明亮的晌午,空氣中充滿了這條多頭巨龍吐出的臭氣。士兵們都很矮壯、粗獷。他們身上發出馬汗氣味和陽光曬軟的揉皮的味兒,在他們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聲的,不可戰勝的大無畏精神。儘管他們在霍.阿.阿卡蒂奧第二面前走過了整整一個小時,然而可以認爲這不過是幾個班,他們都在兜着圈兒走,他們彼此相似,彷彿是一個母親養的兒子。他們同樣顯得呆頭呆腦,帶着沉重的揹包和水壺,扛着插上刺刀的可恥的步槍,患着盲目服從的淋巴腺鼠疫症,懷着榮譽感。烏蘇娜從晦暗的牀上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舉起雙手合成十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俯身在剛剛熨完的繡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霍·阿卡蒂奧第二,而他卻站在雅各旅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着最後一些士兵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