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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孔多成了一片廢墟。街道上是一個個水潭,污泥裏到處都露出破爛的傢俱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長出了紅百合花一-這是一羣外國佬最後的紀念品,他們匆忙地來到馬孔多,又匆忙地逃離了馬孔多。“香蕉熱”時期急速建築起來的房屋已經拋棄了。香蕉公司運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鐵絲網圍着的小鎮那兒,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從前每天傍晚涼臺上都有人無憂無慮地玩紙牌,也象被狂風颳走了,這種狂風是未來十二級颶風的前奏;多年以後,那種颶風註定要把馬孔多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在這一次致命的狂風之後,從前這兒住過人的唯一證明。是帕特里西婭.布勞恩忘在小汽車裏的一隻手套,小汽車上爬滿了三色繭。霍.阿布恩蒂亞建村時期勘探過的“魔區”,嗣後香蕉園曾在這兒繁榮起來,現在卻是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着爛掉的樹根,在遠處露出的地平線上,這片海洋在好幾年中仍然無聲地翻着泡沫。第一個禮拜日,奧雷連諾第二穿着乾衣服,出門看見這個市鎮的樣子,感到十分驚愕。雨後活下來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間,享受初露的陽光。他們的皮膚仍象水藻那樣微微發綠,下雨年間滲進皮膚的儲藏室黴味還沒消失可是他們臉上卻露出愉快的微笑,因爲意識到他們土生土長的市鎮重新屬於他們了。輝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樣子,從前,那些浪跡天涯的阿拉伯人,穿着拖鞋,戴着粗大的金屬耳環,拿小玩意兒交換鸚鵡,在千年的流浪之後在馬孔多獲得了可靠的棲身之所。現在,下雨時擺在攤子上的貨品已經瓦解,陳列在商店裏的貨品已經發黴,櫃檯已被白蟻至壞,牆壁已給潮氣侵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卻坐在他們的祖輩坐過的地方,象祖輩一樣的姿勢,默不吭聲,泰然自若,不受時間和自然災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後那樣,或者象奧雷連諾上校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那樣。面對着毀了的賭桌和食品攤,面對着殘存的靶場,面對着人們曾在那裏圓夢和預卜未來的一片瓦礫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飽滿,這使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驚異,他就用往常那種不拘禮節的口吻詢問他們,他們依靠什麼神祕的力量纔沒給洪流沖走,沒給大水淹死;他從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這個問題,到處都遇到同樣巧妙的微笑。同樣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樣的回答:
“我們會游泳。”
在全鎮其他的居民中,僅僅佩特娜·柯特一個人還有阿拉伯人的胸懷。畜欄和馬廄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沒有泄氣,維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奧雷連諾第二叫來,寫了一張張字條給他,可他回答說,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裏,但是不管怎樣,他準會帶着一袋金幣到她家裏,用它們來鋪臥室的地面。
那時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種能夠幫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裏找到的只是憤恨,一種公正的、無情的憤恨,於是她發誓要恢復情人浪費的和暴雨毀掉的財產。她的決心是那麼堅定,奧雷連諾第二收到最後一張字條之後過了八個月,終於來到了佩特娜.柯特家裏,女主人臉色發青,披頭散髮,眼睛凹陷,皮膚長了疥瘡,正在一片片紙兒上寫號碼,想把它們做成彩票。奧雷連諾第二不勝驚訝,默不做聲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麼瘦削和拘謹,佩特娜·柯特甚至覺得,她看見的不是跟她度過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孿生兄弟。
“你瘋啦,”他說。“你想用什麼抽彩?難道用屍骨嗎?”
於是,她要他到臥室裏去看看,他看見了一匹騾子。騾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樣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樣堅定、活躍。佩特娜.柯特拼命飼養它,再也沒有乾草、玉米或樹根的時候,她就把它安頓在她的臥室裏,讓它去嚼棉布牀單、波斯毯子、毛絨被子、絲絨窗簾以及主教牀上的帳幔,這種帳幔是金線刺繡的,裝飾了絲線做成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