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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雷連諾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國內戰爭,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答。“政府軍包圍並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後來又用一列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走,扔到了海里。”
神父以充滿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嘆息道,“對我來講,單是相信我們兩人這會兒還活着,就足夠了。”
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只好默認關於柳條筐的說法,這倒不是因爲他們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它能把他們從苦惱的恐懼中解脫出來。隨着阿瑪蘭塔·烏蘇娜腹中胎兒的逐漸成長,他們越來越協調一致,在這座只需最後一陣風就會倒塌的房子裏,他們越來越習慣於孤獨的生活。他們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在一個最小的空間裏,這空間從菲蘭達的臥室開始,直到長廊的一角。他們在菲蘭達的臥室裏,已經感到了夫婦生活的歡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時。阿瑪蘭塔·烏蘇娜就在長廊上爲未來的嬰兒編織毛線襪和小便帽。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壞力的不斷衝擊下都已搖搖欲墜,首飾作坊、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那個原始的寂靜王國,都陷在房子的深處,就象陷在一片茂密的叢林裏,誰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走進這片叢林。貪得無厭的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包圍着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他們繼續栽種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劃一條分界線,圍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開始的螞蟻和人的戰鬥中築起最後一個堡壘。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頭髮很長,沒有梳理,臉上現出黑斑,兩腿浮腫,她那古希臘人似的柔和體形也由於懷孕變醜了,已經不象她提着一籠不合心意的金絲雀、帶着俘獲的丈夫回到家裏的那一天那麼年輕了,但依然保持着原來的振奮精神。“真見鬼!”她笑着說,“誰能想到,咱們最後竟會象野獸一樣生活!”在阿瑪蘭塔·烏蘇娜懷孕的第六個月,他們跟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也中斷了,當時他們收到一封信,看得出這封信不是出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之手。它是從巴塞羅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卻是用藍墨水寫的,筆跡工整,有點象官方的通知。信的樣子普普通通,無可指摘,但又好象是不懷好意的人寄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正準備拆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從她手裏奪了過去。
“我不要看,”他說。“我不想知道信裏寫的什麼。”
正象他預感的那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再也寫不了信了。陌生人的這封來信,結果誰也沒看,就躺在菲蘭達有一次忘記訂婚戒指的那塊擱板上,留給蛀蟲去齧食,讓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燒掉。這時,一對與世隔絕的情人,正駕着一葉扁舟,逆時代潮流而行。這是一個將使他們生命終止的時代,一個將置他們子死地的不可抗拒的時代,這個時代正在竭盡全力地把這一對情人引到使他們滅絕的沙漠裏去。由於意識到這種危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同舟共濟地度過了最後的幾個月,他們忠誠相愛地等着那個在他們失去理智的情慾中受胎的兒子出世。夜裏,他們相互依偎地躺在牀上時,既不怕螞蟻在月光下發出的響聲,也不怕蛀蟲的活動聲,更不怕隔壁房間裏正在滋長的雜草那清晰可聞、接連不斷的沙沙聲,他們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雜聲驚醒。他們聽到,烏蘇娜爲了維護自己的天堂,怎樣跟自然規律進行鬥爭;霍·阿·布恩蒂亞怎樣毫無結果地尋求偉大發明的真啼;菲蘭達怎樣吟誦禱文;失望、戰爭和小金魚怎樣使奧雷連諾上校陷入牲畜般的境地;奧雷連諾第二又怎樣在歡樂的酒宴方興未艾時孤獨地死去。於是他倆懂得人的愛情是高於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夠戰勝死亡,他倆重又感到自己無比幸福。他倆堅信自己將要繼續相愛下去,堅信任他們變成幽靈時,在昆蟲很快就要從他們這兒奪去可憐的天堂、未來其它一些生物又要從昆蟲那兒奪去這個天堂時,他們仍將久久地相愛下去。
一個星期日,傍晚六點,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一陣臨產的劇病。笑容可掬的助產婆領着幾個由於飢餓而出來幹活的小女孩,把阿瑪蘭塔·鳥蘇娜抬到餐桌上,然後叉開雙腿,騎在她的肚子上,不斷用野蠻的動作折磨產婦,直到一個健壯小男孩的哭聲代替了產婦的叫喊聲。阿瑪蘭塔.烏蘇娜噙着淚水的眼睛看見了一個真正的布恩蒂亞,就象那些名叫霍.阿卡蒂奧的人一樣,嬰幾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叫奧雷連諾的人;這孩子命中註定將要重新爲這個家族奠定基礎,將要驅除這個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獨性格,因爲他是百年裏誕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亞當中唯一由於愛情而受胎的嬰兒。
“他是一個真正喫人的野獸,”阿瑪蘭塔·烏蘇娜說。“咱們就管他叫羅德里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們還是管他叫奧雷連諾,他將贏得三十二次戰爭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