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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死了。黑暗統治着這所大公館。電燈光死去時發出的悽慘的叫聲還在空中盪漾,雖然聲音很低,卻是無所不在,連屋角里也似乎有極其低微的哭泣。歡樂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是悲泣的時候了。
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裏戴的面具,結算這一天的總賬。他們打開了自己的內心,打開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隅”,那個隱祕的角落。他們悔恨,悲泣,爲了這一天的浪費,爲了這一天的損失,爲了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們中間也有少數得意的人,可是他們已經滿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溫暖的被窩裏悲泣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個不同的面目,爲着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
在僕婢室裏,一盞瓦油燈慘淡地發出微弱的亮光,燈芯上結着一朵大燈花,垂下來,燒得發出叫聲,使這間屋子更顯得黑魆魆的。右邊的兩張木板牀上睡着三十歲光景的帶孫少爺的何嫂同伺候大太太的張嫂,斷續地發出粗促的鼾聲。在左邊也有一張同樣的木板牀,上面睡看頭髮花白的老黃媽;還有一張較小的牀,十六歲的婢女鳴鳳坐在牀沿上,癡癡地望着燈花。
照理,她辛苦了一個整天,等太太小姐都睡好了,暫時地恢復了自己身體的自由,應該早點休息纔是。然而在這些日子裏鳴鳳似乎特別重視這些自由的時間。她要享受它們,不肯輕易把它們放過,所以她不願意早睡。她在思索,她在回想。她在享受這種難得的“清閒”,沒有人來打擾她,那些終日在耳邊響着的命令和責罵的聲音都消失了。
她跟別的人一樣,白天裏也戴着假面具忙碌,歡笑,這時候,在她近來所寶貴的自由時間裏,她也取下了面具,打開了自己的內心,看自己的“靈魂的一隅”。
“我在這兒過了七年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它近來常常折磨她。七年也是一個長時期呢!她常常奇怪這七年的生活竟然這樣平淡地過去了。雖然這其間流了不少的眼淚,喫了不少的打罵,但畢竟是很平常的。流眼淚和喫打罵已經成了她的平凡生活裏的點綴。她認爲這是無可避免的事,雖然自己不見得就願意它來,但是來了也只好忍受。她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由一個萬能的無所不知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到這個地步,也是命中註定的罷。這便是她的簡單的信仰,而且別人告訴她的也正是如此。
可是在她的心裏另外有一種東西在作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但是它開始活動起來了。它給她煽起了一種渴望。
“我在這兒過了七年了,看看就要翻過八個年頭羅!”她突然感覺到這種生存的單調,心裏有點難過,像那些與她同類的少女一樣,開始悲嘆起自己的命運來。“大小姐在的時候,常常跟我談起歸宿,不曉得我將來的歸宿在哪兒?”她的眼前現出了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見一個光明的去處。一張熟面孔在她的眼前晃動着。“要是大小姐還在的話,那麼還有個關心我的人。她教我明白許多事情,又教我讀書認字。她現在死了。真可憐。好人活不長!”她自言自語,說到這裏,淚水溼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