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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肚子裏找尋適當的話,倒是梅又開口了:“我剛纔在琴妹這兒看見這幾本《新青年》,”她說着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幾本暗黃色封面的十六開本的雜誌疊在牀前那張條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過懂得的也有。那些議論也有好的,因爲我受過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讀這些書,我只有心裏難受。這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一切跟我的環境完全不同。我也許羨慕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讀了這些書,猶如一個乞丐站在富家花園牆外聽見裏面的歡笑聲,或是走過飯館門口,聞着裏面的肉香飯香,心裏不知道如何的難受!”她說到這裏,額上那一條皺紋越發顯著了。她從懷裏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幾聲嗽,過後又帶着苦笑說:“近來常常咳嗽,夜裏往往失眠,心裏總是痛。”
“梅姐,你把過去的事情忘了罷。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愛惜你的身體,便是我們看見你這個樣子,也覺得心疼,”琴偎着梅幾乎要流淚地說。
梅回過頭對着琴微微地一笑,點了點頭,表示感激。但是她依舊淒涼地說:“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過去的事好像已經刻印在心上了。你還不明白我怎樣在過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裏除了我們母女外,我只比你多一個小弟弟,他整天預備功課要考學堂。我母親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個人在房裏,翻幾本詩詞來讀。連一個跟我談話、聽我訴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見花落要流淚,看見月缺也會傷心。這一切都給我喚起許多痛苦的回憶。在宜賓我從趙家回來跟着我母親住了將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樹,我初去的時候,樹上剛發新芽,葉子一天天多起來,漸漸到了綠葉成蔭。誰知一到秋天,樹葉就一片片變成了黃色,隨風飄落。到我們回省的時候,就只剩下枯枝了。我想這倒跟我相像,我已經過了綠葉成蔭的時節,現在走上飄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牀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雨點敲着瓦,敲着窗,響個不停。燈光昏暗暗的。我想了兩句詩:‘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你想,這情景怎不叫人傷感!……你們都有明天,我哪兒還有明天呢?我只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傷痛,但是隻有它可以安慰我。”她說到這裏猝然改變了語調,向覺民弟兄問道:“大表哥現在還好嗎?”
覺民弟兄正在注意地聽她說話,而且十分感動,忽然聽見這句意外的問語,似乎不懂她的意思,馬上答不出來,後來還是覺慧口快,短短地答道:“他還好,他說他已經看見過你。”他的這句話只有梅一個人明白,琴和覺民都驚訝地看他。“真的,我們已經遇見了。我一見就認得他。他比從前老了一點。他也許會怨我,我不理他,卻避開了。我很想看見他,我又怕看見他,一則怕給他喚起往事,二則怕引起我自己傷心,三則我母親又在那兒。……剛纔他還到這兒來過。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我不敢在門縫裏張他一眼,只有等他走的時候,我才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
覺慧連聲說着“他不會的”,這只是在答覆她的那句“他也許會怨我”。
琴看見梅提到往事要傷心,便勸道:“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你到我這兒來耍,本來是怕你在年節裏容易傷感,特地請你到我家來散散心,誰知反而給你喚起更多的往事,只怪我不該引他們進來跟你見面。”
梅的悲哀漸漸地減少了。她雖然還微微地皺着眉頭,但是臉上已經沒有陰暗的顏色,她甚至帶笑地說:“不要緊,談了這許多話,心裏倒爽快了些。平時在家裏連一個跟我談話的人也沒有。而且談起從前的事情,我倒高興多了。”於是她又用親切的語調向覺民弟兄絮絮地詢問他們的大哥和嫂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