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的這樣的話並不能夠使他們放心。夜還很早,街上就沒有一點聲音了。狗開始叫起來,狗叫在平日似乎很少聽見,這個晚上卻特別地響亮。時間過得非常慢,一分鐘就像一年那樣地長久。稍微有一點大的響動,人就以爲是亂兵闖進來了,於是腦子裏浮現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記的圖畫:槍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體,散在地上的金錢,大開着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屍。他們帶着絕望的努力跟那個不可抗拒的無形的力量戰鬥,但是他們愈來愈脆弱了,而恐怖卻更兇猛地包圍過來。
他們這時候真願意閉上眼睛不再看見一切,也不再有一點知覺,然而事實上連微弱的燈光也會把他們的眼睛刺痛。它使他們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裏面。他們一方面禱祝,希望時間快些過去,讓太陽早點升起來;但是同時他們又明白時間過得愈快,恐怖的時刻也就更加逼近。他們好像是一羣待處決的死刑囚。固然他們是有着各種性格、各種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對死的恐怖來說,大家都是一樣。更厲害的是女人還有那種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梅姐,假若亂兵真的進來了,我們怎麼辦?”琴這樣問梅道,這個時候大家都聚在周氏的房裏商量避難的辦法,琴說到“怎麼辦”,她自己的心也在顫慄,她不敢想下去。
“我只有這條命,”梅冷冷地說,其實她的聲音很悽慘。她連忙用手矇住臉,她的思想漸漸地模糊起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連地,接連地滾着,真是無邊無際。
“我怎麼辦呢?”瑞珏在旁邊低聲問她自己,她明白梅的意思。她覺得她也只有那一個結局。但是她不願意走那條路,她不願意離開她所愛的人,她望着在她面前嬉戲的海臣,覺得好像有幾把刀割着她的心。
琴默默地站起來,在房裏慢慢地踱着。她在跟恐怖鬥爭。她心裏暗叫着:“絕不能,”她想找出一個不同樣的回答。她覺得她除了性命外還應該有別的東西。這時候什麼新思潮,新書報,什麼易卜生,什麼愛倫·凱,什麼與謝野晶子,對於她都不存在了。她看見那個奇恥大辱就站在她的面前,帶着獰笑看她,譏笑她。她覺得她有自己的驕傲,她不能活着忍受這個。她看看梅,梅坐在躺椅上雙手矇住了臉;她又看瑞珏,瑞珏正牽着孩子的手在那裏淌眼淚。她看自己的母親,張太太揹着燈光在嘆氣。她又看淑華,看覺民,看其餘的人。她在他們那裏找不到一個援救她的人,而同時她又覺得他們對於她是十分寶貴的,她不能夠離開他們。她疲倦了,她絕望了,她這時候纔開始覺得她跟梅、瑞珏這些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她實際上是跟她們一樣也沒有力量的。
於是她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來。她把頭埋在茶几上,低聲哭起來。
“琴兒,你怎麼了?你這個樣子豈不叫我做母親的心裏更難受?”張太太忍不住也落了淚,悲聲喚着琴。
琴不回答,也不抬起頭來。她只顧低聲哭着。她在悲傷她的夢景的破滅。她在悲傷她自己。她努力多年才造就了那個美妙的夢景。她奮鬥,她掙扎,她苦苦地追求,纔得到一點小小的結果。然而在恐怖的面前這個結果顯得多麼脆弱。舊社會如今又從另一方面來壓迫她了,僅僅在一剎那間,就可以毀壞她十幾年來苦心慘淡地造成的一切。易卜生說的“努力做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這種響亮的話又有什麼用處?她哭了,不單是因爲恐怖,還是因爲她看見了自己的真實面目。在從前她還多少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女性,而且從別人那裏也聽見過這樣的讚語。然而這時候她才發見自己是一個多麼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豬羊一樣在這裏等待別人來宰割,連一點抵抗的力量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