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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嫁!”“做姨太太!”“馮樂山!”這些字像許多根皮鞭接連地打着覺慧的頭,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門去,耳邊頓時起了一陣悲慘的叫聲。突然他發見在他的面前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靜,好像一切生物全死滅了。在這茫茫天地間他究竟走向什麼地方去?”他徘徊着。他抓自己的頭髮,打自己的胸膛,這都不能夠使他的心安靜。一個思想開始來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剛纔到他這裏來,是抱了垂死的痛苦來向他求救。她因爲相信他的愛,又因爲愛他,所以跑到他這裏來要求他遵守他的諾言,要求他保護她,要求他把她從馮樂山的手裏救出來。然而他究竟給了她什麼呢?他一點也沒有給。幫助,同情,憐憫,他一點也沒有給。他甚至不肯聽她的哀訴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個老頭子的懷抱裏,她會哀哀地哭着她的被摧殘的青春,同時她還會詛咒那個騙去她的純潔的少女的愛而又把她送進虎口的人。這個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夠忍受。
去,他必須到她那裏去,去爲他自己贖罪。
他走到僕婢室的門前,輕輕地推開了門。屋裏漆黑。他輕輕地喚了兩聲“鳴鳳”,沒有人答應。難道她就上牀睡了?他不能夠進去把她喚起來,因爲在那裏還睡着幾個女傭。他回到屋裏,卻不能夠安靜地坐下來,馬上又走出去。他又走到僕婢室的門前,把門輕輕地推開,只聽見屋裏的鼾聲。他走進花園,黑暗中在梅林裏走了好一陣,他大聲喚:“鳴鳳”,聽不見一聲回答。他的頭幾次碰到梅樹枝上,臉上出了血,他也不曾感到痛。最後他絕望地走回到自己的房裏,他看見屋子開始在他的四周轉動起來……
其實這時候他所尋找的她並不在僕婢室,卻在花園裏面。鳴鳳從覺慧的房裏出來,她知道這一次真正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而且她相信這時候他依舊像從前那樣地愛她。她的嘴脣還熱,這是他剛纔吻過的;她的手還熱,這是他剛纔捏過的。這證明了他的愛,然而同時又說明她就要失掉他的愛到那個可怕的老頭子那裏去了。她永遠不能夠再看見他了。以後的長久的歲月只是無終局的苦刑。這無愛的人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終於下了決心了。
她不回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花園裏走去。她一路上摸索着,費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發光,水面上時時有魚的唼喋聲。她茫然地立在那裏,回想着許許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關係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子裏重現。她漸漸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朧地顯露出來,變得非常可愛,而同時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這一切分開了。世界是這樣靜。人們都睡了。然而他們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個人就要死了。過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夠記憶的是打罵,流眼淚,服侍別人,此外便是她現在所要身殉的愛。在生活裏她享受的比別人少,而現在在這樣輕的年紀,她就要最先離開這個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卻橫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連着一直到無窮的黑暗,在那裏是沒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裏是永遠沒有明天的。明天,小鳥在樹技上唱歌,朝日的陽光染黃樹梢,在水面上散佈無數明珠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眼睛看不見這一切了。她想,這一切是多麼可愛,這個世界是多麼可愛。她從不曾傷害過一個人。她跟別的少女一樣,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聰明的心、有血肉的身體。爲什麼人們單單要蹂躪她,傷害她,不給她一瞥溫和的眼光,不給她一顆同情的心,甚至沒有人來爲她發出一聲憐憫的嘆息!她順從地接受了一切災禍,她毫無怨言。後來她終於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純潔的、男性的愛,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滿足了。但是他的愛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給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憶。他的愛曾經允許過她許多美妙的幻夢,然而它現在卻把她丟進了黑暗的深淵。她愛生活,她愛一切,可是生活的門面面地關住了她,只給她留下那一條墮落的路。她想到這裏,那條路便明顯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帶着恐怖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雖然在黑暗裏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麼人要來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條墮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愛憐地摩撫着它。這時候她下定決心了。她不再遲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靜的水面。她要把身子投在晶瑩清澈的湖水裏,那裏倒是一個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個清白的身子。她要跳進湖水裏去。
忽然她又站住了。她想她不能夠就這樣地死去,她至少應該再見他一面,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他也許還有挽救的辦法。她覺得他的接吻還在她的脣上燃燒,他的面顏還在她的眼前盪漾。她太愛他了,她不能夠失掉他。在生活中她所得到的就只有他的愛。難道這一點她也沒有權利享受?爲什麼所有的人都還活着,她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應該離開這個世界?這些問題一個一個在她的腦子裏盤旋。同時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現出了一幅樂園的圖畫,許多跟她同年紀的有錢人家的少女在那裏嬉戲,笑談,享樂。她知道這不是幻象,在那個無窮大的世界中到處都有這樣的幸福的女子,到處都有這樣的樂園,然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在這裏斷送她的年輕的生命。就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一個人爲她流一滴同情的眼淚,或者給她送來一兩句安慰的話。她死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公館並不是什麼損失,人們很快地就忘記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過一般。“我的生存就是這樣地孤寂嗎?”她想着,她的心裏充滿着無處傾訴的哀怨。淚珠又一次迷糊了她的眼睛。她覺得自己沒有力量支持了,便坐下去,坐在地上。耳邊彷彿有人接連地叫“鳴鳳”,她知道這是他的聲音,便止了淚注意地聽。周圍是那樣地靜寂,一切人間的聲音都死滅了。她靜靜地傾聽着,她希望再聽見同樣的叫聲,可是許久,許久,都沒有一點兒動靜。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不能夠到她這裏來的。永遠有一堵牆隔開他們兩個人。他是屬於另一個環境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業。她不能夠拉住他,她不能夠妨礙他,她不能夠把他永遠拉在她的身邊。她應該放棄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讓他犧牲他的一切來救她。她應該去了,在他的生活裏她應該永久地去了。她這樣想着,就定下了最後的決心。她又感到一陣心痛。她緊緊地按住了胸膛。她依舊坐在那裏,她用留戀的眼光看着黑暗中的一切。她還在想。她所想的只是他一個人。她想着,臉上時時浮出淒涼的微笑,但是眼睛裏還有淚珠。
最後她懶洋洋地站起來,用極其溫柔而悽楚的聲音叫了兩聲:“三少爺,覺慧,”便縱身往湖裏一跳。
平靜的水面被擾亂了,湖裏起了大的響聲,盪漾在靜夜的空氣中許久不散。接着水面上又發出了兩三聲哀叫,這叫聲雖然很低,但是它的悽慘的餘音已經滲透了整個黑夜。不久,水面在經過劇烈的騷動之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空氣裏還瀰漫着哀叫的餘音,好像整個的花園都在低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