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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鐘光景覺新一個人在房裏枯坐無聊,便焚了一盒檀香,撿出一束信箋,想把他的滿腹的悲憤寄託在紙上。他一面寫一面流淚。覺民和琴、芸、淑英、淑華姊妹來看他(芸是這天下午來的,周氏害怕芸一個人悶在家裏哀痛成病,便把她請到高家來同表妹們一起遊玩散心)。他們看見這情形,很覺詫異。他們也猜到他在給覺慧寫信。淑華便向他要信來看。覺新並不拒絕,就把寫好的信箋遞給淑華。淑華看後又遞給淑英,淑英遞給芸,芸給琴,琴再給覺民,這樣地輪流傳觀。
覺民讀着覺新的信,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生命漸漸地在紙上枯萎。覺新的溫和的哀傷的調子刺痛他的心,激起他的更大的悲憤。他不能忍耐地想起來:一件一件的事情,一個一個的生命,這樣的悲劇要到什麼時候才完結呢?那個摧殘青春、摧殘愛的舊勢力要到什麼時候才消滅呢?這麼一個可愛的犧牲品。那張美麗的臉一兩個月前還在這個房間裏吐出絕望婉轉的呻吟。如今一具薄棺就把一切的希望都掩埋了。他們不能援救她,讓她被人逼着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現在卻要在她的靈前哀弔了。他不能忍耐這沉悶的空氣,他不能忍耐他們的溫和的話。他便用悲憤的調子把信大聲讀出來,他要宣泄胸中的鬱悶,他要激起別人的憤怒。他讀着:“……時已十時半,醫院已閉門。母與兄不時爲蕙表姐調藥。正十一時,服藥甫畢,聲息即無,虛脫而死。
嗚呼痛哉。當即命人至鄭府及外祖母家報信,料理衣物;又命楊嫂等爲蕙表姐淨身移正。諸事略備,痛哭不已。此夜大家守至天明,淚眼相對,回視蕙表姐,瘦不羸把,傷心慘目未有如今夜之甚者。兄當時神經受刺激過甚,頭痛欲裂。天明時即出院。兄返家時家人尚酣睡未醒。兄服藥即眠,八時後至醫院,則不過淚眼相對而已。外祖母、大舅父及親友均至。二時入棺,二時半大殮,三時出院,三時半抬至東門外普慈寺暫寄。鄭府事事推諉,對蕙表姐後事極其冷淡。大舅父軟弱無能而剛愎自用。兄當時氣極矣,傷心極矣,故送至中途即自行返家。不意普慈寺又有軍隊駐紮。兄與外祖母、舅母、母親恐其騷擾力主遷移,乃看定蓮花庵,大約三數日後方能遷移也。
現定下月初二日在浙江會館成服。三叔代兄擬輓聯一副,抄錄如下:歸妹曾幾時、舅姑稱順、戚鄀欽賢、豈期草萎宜男、僅聞片語遺留、遽舍仙郎生淨土。……“覺新的信寫到這裏爲止。衆人等着讀下面的句子,但是他卻放下筆不再寫了。芸一邊讀一邊流淚,讀到後來她悲痛到了極點,便把信箋遞給琴,一個人走到方桌旁邊坐下,把頭俯在桌上傷心地哭起來。
淑華打算過去安慰芸,然而覺新卻在旁邊攔阻道:“三妹,你就讓芸表姐哭一會兒。她要哭一會兒心纔會暢快的。”他說着不覺得自己也是淚水滿眶了。
“大哥,你不能夠送這樣的對子。這明明是假話。”覺民不滿地說。
“假話,我自己也曉得,”覺新痛苦地答道。“所以我寫到這裏再也沒有勇氣寫下去。在我們這種環境裏遇着什麼事情都只能夠說假話。”“哼,舅姑稱順,戚鄀欽賢.只要少折磨蕙表姐一點就好了,”覺民氣憤地說。
“你沒有看見大舅送的那副對子,那才氣死人。大舅還好意思說什麼羣誇夫婿多才,應無遺恨留天壤.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誇獎伯雄是奇才,”覺新說着,也有點生氣。
“我倒有一副對子送去,八個字:臨死無言,在生可想。大哥,你看怎樣?”覺民正色說道。
“這倒痛快。”淑華拍手稱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