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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陳氏的誠懇的歡迎。她們把國光推託的話告訴他,還說出她們的意見。覺新贊成她們的主張,他也願意到鄭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殷勤地留他喫早飯,他不好推辭,只得陪着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們喫了飯。
喫飯時,平日躲在房裏的枚少爺和他的新少奶也出來了。在飯桌上枚很少跟覺新講話,一則因爲有父親在座,他不敢多說,二則,枚結婚以後在人前更不喜歡講話。別人背後批評他,說他把話都對着新娘說盡了。這自然是開玩笑的話。不過覺新注意到前不幾時在枚的臉上現出的一點紅色已經褪盡了。他的臉色反而顯得比從前更加蒼白。雖然這上面常常泛出笑容,但是這個年輕人的微笑卻使人想到一個快要枯死的老人的臉。覺新尤其覺得可怕的是那一對略略陷下去的眼睛,那對眼睛所表現的是一種深的沉溺,一種無力的掙扎以後的放棄。跟這個作爲對照的是旁邊那個少婦的充滿活力的健康。那張濃施脂粉的長臉彷彿塗上了一層活氣,好象滿溢在全身的活力都要從臉上綻出來似的。她始終不曾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不過她抬起眼睛看過覺新兩次: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流水,要把人衝到什麼地方去。覺新痛苦地想:一件罪惡又快要完成了。在他看來這是無可疑惑的了,兆候就擺在他的眼前。他又憐憫地看了看枚。枚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覺新這樣想着,他不能夠再嚥下飯粒了。但是他也只好勉強喫完碗裏剩餘的一點飯,纔跟着周老太太離開桌子。
飯後枚少爺夫婦立刻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了。芸還陪着覺新在周老太太的房裏坐了一會兒,談一些閒話。芸爲着她的亡故的堂姐的事,很感激覺新,她在談話間也表露出她的這種感情。這對於覺新自然也是一種鼓舞。只有做父親的周伯濤對這件事情並不熱心。他跟覺新談話的眉宇間總帶着不愉快的表情。覺新知道他的心理,也就不去管他。
覺新從周老太太的房裏出來,坐着自己的轎子到鄭家去。轎子停在大廳上。鄭家僕人把他引進客廳內。他在那裏等候了許久,纔看見鄭國光出來。
兩人見面時,自然是先說些客套話。覺新看見國光精神很好,方臉上也沒有病容,故意向國光提起問病的話。國光不覺臉上發紅,支吾半晌才說出幾句敷衍的話來。他一邊說話一邊皺皺眉頭:
“多謝大表哥問。我前天晚上傷了風,昨天一天都不能下牀。醫生囑咐不要出門,所以岳父先前打發人來招呼,也沒有能夠去……”
覺新不願意再往下聽,就讓國光一個人說去。他想:“在這種天氣還會傷風?而且一點病象也沒有,明明是在說謊。”他也不去揭穿國光的謊言,卻裝出相信的樣子說出幾句安慰的話。
國光在周伯濤的面前可以說出一大套話,但是對着覺新,他的那些話卻全不適用了。此外他便沒有多少話可說。所以在覺新不斷的注視之下他的臉上開始現出了窘相。
覺新故意把話題引到蕙的身上,然後再轉到靈柩安葬的問題。國光自己心虛,極力躲閃,但是終於在正題上被覺新捉住了。他知道當面拒絕或者找託辭是不可能的。他心裏正在打算怎樣應付,口裏含糊地說:“……地已經買了,不過還有別的事情,一時恐怕來不及,家嚴的意思是……最好移到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