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 第04章 (第13/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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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裏去看。你的書我本本都有,而且讀得很仔細。你不相信,可以問她。"秦蘊玉說,她帶笑地指着張若蘭。
張若蘭本來希望她換一個話題來說,但是到了這時候卻不得不開口了:"是的,陳先生,她說的確實是真話。我還借過幾本來讀過。"
陳真說不出話來。他有點窘,心裏想:三女性中的兩個在一起,說出話來都差不多。吳仁民和周如水在旁邊看見他的窘相,不覺感興趣地笑了起來。
張若蘭在秦蘊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秦蘊玉回頭微微一笑,然後掉頭去看陳真。她稍微側着頭,兩隻亮眼睛就在他的臉上轉動。她也跟着他們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個身子因爲笑而微微地顫動。
陳真的眼光透過眼鏡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掃了一下,心裏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誘人。"但是他馬上又把眼光掉開,去看掛在牆壁上的房間價目表,不再想她了。
"陳先生,我覺得你的每本書裏面都充滿着追求愛的呼號,不管你說這是人類愛也好,什麼也好。總之你也是需要愛的。我想,你與其拿憂鬱來培養自己,不如在愛情裏去求安慰。劍虹先生也說你故意過着很苦的生活,其實是不必要的。你爲什麼不去追求愛情?爲什麼要這樣地自苦?陳先生,你爲什麼不找個愛人組織一個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你。……"秦蘊玉對陳真說。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吳仁民打斷了:"密斯秦,算了吧,你對他說這些話,就等於對牛彈琴。我們剛纔還勸過他。他連生命都不要,還說什麼愛情?說什麼女人?他這個人好像是一副機器,只知道整天轉動,轉動……"陳真沉默着,他的臉上帶着微笑,但是他的心開始在痛了。
秦蘊玉依舊側頭看陳真,一面回答吳仁民道:"我不相信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方纔周先生不是說《放浪記》的作者寫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嗎?這句話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不需要愛情。不是我們故意挖苦男人:每一個女人總有許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糾纏她,不管她愛不愛他。那樣的男人到處都是。"她說了又抿嘴笑起來。
陳真的心依舊是很平靜的,他微笑地望着她,並不注意她的話。他知道她的話是有根據的。他記得劍虹告訴過他:她在學校裏受過許多同學的追逐和包圍,她每天總要接到幾封不認識的景慕者的情書。她現在成爲這樣的女子,和這種環境也有點關係。所以他對於她的過度的大方和活潑,完全瞭解,一點也不奇怪。不過他心裏暗想:"如果你要來試試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麼你就找錯了對象了。"
周如水不能夠忍耐了,便跟秦蘊玉爭辯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壞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心裏有什麼話,口裏總得說出來,聽了不合意的話總要爭辯幾句,不管和他說話的是什麼人。秦蘊玉的嘴也是不肯讓人的,不過她的戰略比周如水的厲害。她說幾句正經話,總要夾一兩句玩笑的話在裏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氣的時候,她又使他發笑了。這其間吳仁民和張若蘭也各自發表他們的意見,來緩和這場爭辯。陳真不再同秦蘊玉爭論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觀着。
話題從來是愈說愈扯得遠的。後來他們又談到那個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見有機會誇耀他在日本的見聞,自然不肯放過,便說:"在咖啡店的女給中也有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裏面也有知道人類愛的,這也可以給陳真的主張作個證據。"他說着便對陳真一笑,其實陳真並沒有對她們正式發表過他的主張。"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一個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來,走到一個小咖啡店裏。一個年輕的女招待來招呼我們,坐在我們的旁邊談了許多話。我的朋友問她爲什麼要做女招待,她的答覆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她說,她愛人類,尤其是愛下層階級的人。因爲那般人整天被資本家榨取,又受到社會的歧視,整天勞苦,一點快樂也得不到,只有在這一刻到咖啡店裏來求一點安慰,所以她們做女給的便盡力安慰他們,使他們在這一刻可以得到一點安慰而暫時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給他們鼓舞起新的勇氣,使他們繼續在這黑暗的社會中奮鬥。她又說:我不是來供人玩弄的,我是因爲可憐人才來安慰人的……她滿口新名詞,什麼布爾喬亞,什麼普洛利塔利亞,說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相貌和舉動都有不少的愛嬌。我的朋友說,她可能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以後我也就不曾再遇見她了。想不到日本還有這樣的年輕女人。……""可惜周先生以後沒有去找她。說不定將來她又是一個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蘊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