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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我不累,”他沒精打采地說。他的確很倦,但是他終於支持着,幫忙他母親把碗筷洗乾淨了放進碗櫥裏去。
母親把瓦燭臺放在屋中央方桌上,吩咐他說:“我在這兒縫點東西。你沒有事,還是躺一會兒罷。”她走進旁邊小屋去拿了一件男孩的大衣出來,坐在方桌前,將就着燭光,開始補衣服。她的頭埋得低。眼鏡也戴上了。燭光搖晃得厲害,過不多久,光線又暗淡了,她的頭似乎也埋得更低了。
他本來到了牀前,也想躺下睡一會兒。可是他只在牀沿上坐了一下,又站起來,走回到方桌前,默默地立在那裏。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頭上,她的頭上象撒了一堆鹽似的。他才注意到她竟然這樣衰老了,頭髮全變了顏色。她忽然取下眼鏡,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又把眼鏡戴上,繼續工作。“小宣也可憐,這件大衣穿了三個冬了。就是不壞,明年也穿不上身了。論理今年該給他做件新的,不過他爸爸這樣苦,能夠給他上學讀書已經不容易了。……唉,蠟燭越來越壞了,三十塊錢一支還是這樣的,一點也不亮,又傷眼睛。我究竟老了,人簡直不中用了。也只有這幾針,花了我這麼多的功夫。他媽又不管他。也是他命苦,才投生到我們家裏來,”她嘮嘮叨叨地在自言自語,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站在她旁邊看她。
“媽,你晚上不要做了,你眼睛近來更壞了,你要好好保養啊,”他感動地、痛苦地大聲說。
“我快完了,沒有幾針了,”她抬起頭看了看他,回答道。“晚上不做,白天又要買菜煮飯,哪兒有功夫做啊!我這雙眼睛也沒有別的用處,還要保養它們做什麼?”她右手拿着穿了線的針打顫地在那件舊大衣上面動着。“比不得他媽,象鮮花一樣,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顧自己打扮得漂亮,連兒子也不管。說是大學畢業生,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裏做體面事情,可是就沒有看見她拿過幾個錢回家用。”
“媽,還不說貼補家用,單是小宣的學食費也就虧她了,這學期已經花了兩萬多,快三萬了,”他插嘴說。
“那還不是她自己招來的,她一定要把他送到那種貴族學堂會。他同學都是闊人子弟,只有他是窮家小孩,處處比不過別人。她又不肯多給他錢花。小宣常常叫苦,”她說。
他實在聽不下去。不管他怎樣倦,他心裏煩得厲害。他不能安靜地睡去,也不能安靜地做事,他甚至不能安靜地看他母親工作。屋子裏這樣冷,這樣暗。他的心似乎飄浮在虛空裏,找不到一個停留處。他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但是他不能安靜地站在母親的身邊。
他大步走向門。他拉開門出去了。“宣!宣!”他聽見母親在屋子裏喚他,他連應都不應一聲,就匆匆走下樓去。他在黑暗中把右眉碰腫了,可是他並沒有感到痛。他只有一個思想:“我對不起每一個人。我應該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