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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他答道。可是他覺得非常疲乏,卻又沒有一點睡意。
“這幾年總算是熬過去了,以後不曉得還要過些什麼日子。我擔心的就是樹生——”她埋着頭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到樹生這個名字,她的聲音立刻低到除了她自己以外,再沒有人聽得清楚。但是“樹生”這兩個字他一定聽見了,他半晌不開口,忽然小聲嘆了一口氣,又把嘴閉上了。
母親在牀沿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望了他一兩分鐘,看見他閉上眼不出聲息,以爲他睡熟了,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過了一陣她又進來,掩住門,不上閂,卻端了一把椅子抵住門,關了電燈,然後回到她的小屋子去了。
他其實並不曾睡熟。他閉上眼睛,只是爲了使他母親可以放心地回到她的小屋去休息。他不能睡,他的思想活動得厲害,他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情,在那許多事情中間總有一張女人的臉在搖來晃去。她時而笑,時而哭,時而發怒,時而憂愁。他累極了,頭痛起來,出了一身汗。他的耳朵始終在等着一個人的腳步聲。
房間暗而不黑,從母親的房裏透出一線微光。他的眼睛看得清楚房門口的椅子。“她”爲什麼不回來?母親在咳嗽,她還不睡!她老人家太辛苦了。時候應該不早了罷。
是的,街上二更的梆子響了。“她”快回來了罷。他注意地傾聽着門外的聲音。有聲音了。老鼠在走廊上跑。並且房裏也有老鼠了。牠似乎跑到他的牀腳就停住了。牠在做什麼?牠在咬他的皮鞋嗎?他那雙穿了五個多月的皮鞋已經遭過兩次難,鞋口被咬成象一隻破碗的缺口似的。牠再來光顧一次,他就無法穿它們上街了。每天晚上他臨睡時,總得把皮鞋放到牀下一口舊皮箱上面。今天他忘了做這件事,現在他不能靜靜地躺着不管。他連忙抬起身子伸手去拿皮鞋。老鼠一溜煙跑掉了。他不知道皮鞋究竟被咬着沒有,但是他仍舊小心地把它們放在皮箱上。
他又躺下來。他對自己說:我應該睡了。可是剛閉上眼睛,他就覺得他聽見了高跟鞋走上樓梯的聲音。他連忙睜開眼傾聽。什麼也沒有。“她”爲什麼還不回來呢?
他終於睡着了,不過並不是熟睡,他迷迷糊糊地過了十幾分鍾,便醒了。沒有女人的腳步聲。他又睡了,不久又醒了。他做着不愉快的夢。有一次他低聲哭着醒來,就再也睡不着了。那時他母親的房裏已經熄了燈,他也無法知道時候的早遲。街上相當靜。一個老年人用淒涼的聲音叫賣着“炒米糖開水”。這聲音是他聽慣了的。那個老人常常叫賣一個整夜,不管天氣怎樣冷。這一次他卻打了一個冷噤,好象那個衰老的聲音把冷風帶進了被窩裏似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熟習的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了。“她”到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