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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過着這樣的平凡、單調而痛苦的日子。是什麼一種力量支持着他那帶病的身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發着低熱,晚上淌着冷汗。汗出得並不太多。他對吐痰的事很留心,痰裏帶血,還有過兩次。他把家裏人都瞞過了。母親只注意他的臉色,她常說:“你今天臉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覺得倒還好。”母親痛苦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說什麼。她不會知道他的心。有一次妻在旁邊聽見母親講起他臉色怎樣的話,妻冷冷地插嘴說:“這兩年來他臉色哪一天好看過!”妻說的是真話。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關切,憐憫——她們能夠給他的就只有這一點點。母親似乎比妻更關心他,母親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連母親也減少不了他內心的痛苦。
“活着好,還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着,尤其是在辦公的時候。他覺得“死”就在前面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着“死”。他回到家中,母親的關心和妻的憐憫並不曾給他多大的安慰。母親喜歡訴苦,妻老是向他誇耀豐富的生命力,和她的還未失去的青春。他現在開始害怕看母親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煥發的臉龐。他變得愈不愛講話了。他跟她們中間彷彿隔着一個世界。她們關心地望着他或者溫和地跟他談話的時候,他總要在心裏說:“你們不瞭解。”她們的確不瞭解。她們也許覺得他有時會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們,但是她們並沒有特別擔心。母親或許擔心,可是她的叮囑和詢問(叮囑他小心身體,問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來了,”他對自己說,他更加小心起來。有一次母親談起他的身體,妻立刻接口說:“讓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妻還掉過眼睛來看他,這次是真誠的要求:你去一趟罷。“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張地答道。“去檢查一次究竟穩當些,”妻說。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纔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現在看病喫藥住醫院都要花錢。象我們這種人只要有飯喫,就算是有福氣了。他們說湘桂路上不曉得餓死多少人。”
母親憤憤不平地嘆了一口氣。妻想了想,才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那樣。不過我們活着的時候,總得想辦法。”她皺着眉頭,臉上掠過一個陰影。但是陰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臉上不留一點憂鬱的表情。
“想辦法?我看拖到死都不會有辦法,前年說到去年就好,去年說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麼說呢?只有一年不如一年!”母親終於在旁邊發起牢騷來了。
“這要怪我們這位先生脾氣太好羅,”妻帶了點嘲笑的調子說。
母親變了臉色,接着說:“我寧肯餓死,覺得做人還是不要苟且。宣沒有一點兒錯。”
妻冷笑了兩聲,過了兩三分鐘又自語似地說:“我看做人倒不必這樣認真,何必自討苦喫!”
“這是我甘心情願。無論如何,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母親氣沖沖地說。
“媽,不要說了,樹生的意思其實跟你的並沒有不同,”他連忙插進來勸解道,他害怕再聽她們的爭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掙紅臉用勁地說。“現在罵人做‘花瓶’,已經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