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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象夢魘似地終於過去了。春天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濃霧被春風吹散了。人們帶笑地談論戰爭的消息。
但是汪文宣的生活裏並沒有什麼變化。他的身體仍舊是時好時壞。好時偶爾去外面走走,壞時整天躺在牀上。母親照常煮飯,打掃屋子,他生病時還給他煎藥。小宣兩個星期進城一次,住一個晚上,談一兩段學校的故事,話不多,這個孩子更難得有笑容。小宣回來時,屋子裏聽不見笑聲,可是這個孩子一走,屋子更顯得荒涼了。妻照常來信,寄款,款子一月一匯,信一星期一封,她從沒有寫過三張信箋,雖然字裏行間也有無限深情。她始終很忙。但是他永遠有耐心,他每星期寄一封長信去,常常編造一些謊話,他不願意讓她知道他的實際生活情況。寫信成了他唯一的消遣,也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工作。
春天裏日子變得更長,度日更成爲一件苦事。他覺得自己快要喪失說話的能力了。他某一次受涼失去嗓音以後,就一直用沙啞的聲音講話。母親更現老態,她的話也愈來愈少。常常母子兩個人在房中對坐,沒有一點聲音。有時他一天說不上三十句整旬的話。
時光象一個帶病的老車伕拖着他們慢慢地往前走,是那樣地慢,他有時甚至覺得車子已經停住了。
但是他仍然活着,仍然有感情,仍然有思想。他的左胸時常痛。他夜間常常出冷汗,他常常乾咳。偶爾他也暗暗地吐一兩口血——那只是痰裏帶血。痛苦繼續着,並且不斷地增加,歡樂的笑聲卻已成了遠去了的渺茫的夢。
他沒有呻吟,也沒有抱怨。他默默地送走一天灰色的日子,又默默地迎接一天更灰色的日子。他的話更少,因爲他害怕聽見自己的沙啞聲音。有時氣悶得沒有辦法,他只好長嘆,但是他不願意讓母親聽到他的嘆聲,他總是揹着人嘆息。
日子愈來愈長,也愈難捱。一個念頭折磨着他:他的精神力量快要竭盡,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是沒有人允許他不拖下去。妻還是叮囑他安心治病、等待她回來。鍾老答應設法替他找適當的工作。母親不斷地買藥給他喫,她拿回來的有中國的單方,也有西洋的名藥。他不知道那些藥對他的身體有無益處,他只是順從地、斷斷續續地喫着。他這樣做,大半是爲了敷衍母親。有一次母親還拉他到寬仁醫院去看病。他想起了妻寄來的介紹信,可是到處都找不着,原來母親早已把它撕毀了。他又不願意多花錢掛特別號,只掛普通號,足足等候了三個鐘點。母親已經讓步到拉他去醫院了,他也只好忍耐地等待他的輪值,不管候診室裏怎樣擁擠,天井內怎樣冷(那還是春天到來以前的事)。一個留八字鬍的醫生對他擺出一張冰凍了的面孔,醫生吩咐他解開衣服,用聽診器聽了聽,又各處敲敲,然後皺着眉,搖搖頭,又叫他穿好衣服,開一個方,要他去藥劑室購了一瓶藥水。醫生似乎不願意多講話,只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視”。醫生說照X光最好,不過“透視”費低。他出來在問詢處問明瞭透視費的價目,他吐了吐舌頭,默默地走出了醫院。後來他又去過一次醫院,那個醫生仍舊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視。他計算一下這一個月已經用去了若干錢,又猜想透視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不敢再到醫院去了。
“要來的終於要來,讓它去罷,”他對自己說。他頗想“聽命於大”了。事實上除了這裏他的心也沒有一個安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