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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可以送我們去汽車站嗎,老爺?”
接着我看到爸爸做了我之前從未見過的事情:號啕大哭。見到大人哭泣,我被嚇了一跳。我從未想到爸爸也會哭。“求求你。”爸爸說。可是阿里已經走到門口,哈桑跟在他後面。我永遠不會忘記爸爸說出那話的神情,那哀求中透露的痛苦,還有恐懼。
喀布爾的夏天罕得下雨,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像烙鐵般灼痛後頸。整個春天我和哈桑在溪流打水漂,到得夏天它們也乾涸了。黃包車嗒嗒走過,揚起陣陣灰塵。午間祈禱時分,人們到清真寺去行十次“晌禮”,跟着隨便找個蔭涼的地方躲進去,等待傍晚的涼意。夏天意味着漫長的學校生活,坐在密不透風的擁擠教室裏面,渾身大汗地學着背誦《可蘭經》的經文,和那些饒舌而奇怪的阿拉伯單詞作鬥爭;夏天意味着聽毛拉唸唸有詞,用手掌拍死蒼蠅;意味着一陣和風吹過,帶來操場那邊廁所的糞便氣味,在那形影相弔的歪斜籃球架旁邊吹起塵霧。
但爸爸送阿里和哈桑去車站那天下午,天下雨了。雷轟電閃,天空灰沉沉的。頃刻之間,大雨傾盆而至,嘩嘩的雨聲在我耳邊迴盪。
爸爸本來要親自送他們到巴米揚,但阿里拒絕了。透過我的臥房那扇被雨水溼透的模糊窗戶,我看見阿里拖着個孤零零的箱子,裏面裝着他們全副身家,走向爸爸停在大門外的轎車。哈桑的毯子緊緊捲起來,用繩子繫住,背在他身後。他把所有的玩具都留在那間四壁蕭然的斗室了,隔天我發現它們堆在屋角,如同我房間裏面的生日禮物。
雨珠刷刷流下我的窗戶。我看見爸爸將行李廂的門摔上。他渾身溼透,走向駕駛座那邊,斜倚着身子,向後座的阿里說些什麼,也許是作最後的努力,以便讓他回心轉意。他們那樣交談了片刻,爸爸身上溼淋淋的,彎下腰,一隻手放在轎車的頂篷上。但當他站起身來,我從他鬆垮的肩膀看出,我與生俱來的那種熟悉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爸爸上車,車前燈亮起,在雨水中照出兩道燈光。如果這是哈桑跟我過去常看的印度電影,在這個時候,我應該跑出去,赤裸的雙腳濺起雨水。我應該追逐着轎車,高聲叫喊,讓它停下來。我應該把哈桑從後座拉出來,告訴他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我的眼淚會跟雨水混在一起。我們會在如注大雨中擁抱。可這不是印度電影。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哭喊,不會追逐那輛轎車。我看着爸爸的轎車駛離路邊,帶走那個人,那個平生說出的第一個字是我名字的人。我最後一次模糊地瞥見哈桑,他癱坐在後座,接着爸爸轉過街角,那個我們曾無數次玩彈珠的地方。
我退後,眼裏只見到玻璃窗外的雨水,看上去好像熔化的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