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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麼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廟會上乞錢,因爲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麼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沒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只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喫,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他爲自己努力,也爲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着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着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爲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喫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裏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麪──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喫着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燻再往南方去;連擡槓的槓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舖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舖戶也忽然想起作週年紀念,藉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喫。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着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彷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松鶴鬆獅,紙紮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着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傘;有出殯的,他替人家舉着花圈輓聯;他不喜,也不哭,他只爲那十幾個銅子,陪着人家遊街。穿上槓房或喜轎舖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體面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干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乾淨利落一回。髒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着面旗,或兩條輓聯,在馬路邊上緩緩的蹭。
可是,連作這點事,他也不算個好手。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業,什麼事都隨着他的希望變成了「那麼回事」。他那麼大的個子,偏爭着去打一面飛虎旗,或一對短窄的輓聯;那較重的紅傘與肅靜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於至婦女,他也會去爭競。他不肯喫一點虧。
打着那麼個小東西,他低着頭,彎着背,口中叼着個由路上拾來的菸捲頭兒,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着頭像作着個夢,又像思索着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着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麼,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菸頭兒。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裏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