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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囂伯也是戴眼鏡,團白臉,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個極能幹的人,最會敷衍應酬。他個子很高,雖然穿的是西裝,卻使人聯想到「長袖善舞」,他的應酬實際上就是一種舞蹈,使觀衆眩暈嘔吐的一種團團轉的,顛着腳尖的舞蹈。
婁先生婁太太這樣錯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婁先生不平。這,婁太太也知道,因爲生氣的緣故,背地裏儘管有容讓,當着人故意要欺凌婁先生,表示婁先生對於她是又愛又怕的,並不如外人所說的那樣。這時候,因爲房間裏有兩個孃姨在那裏包喜封,婁太太受不了老爺的一句話,立即放下臉來道:「我做我的鞋,又礙着你什麼?也是好管閒事!」
囂伯沒往下說了,當着人,他向來是讓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個潑悍的名聲傳揚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經犧牲了這許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點不耐煩,雜誌上光滑華美的廣告和眼面前的財富截然分爲兩起,書上歸書上,家歸家。他心裏對他太太說:「不要這樣蠢相好不好?」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孃姨請他去洗澡,他站起身來,身上的雜誌撲(口禿)通滾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婁太太也覺得囂伯是生了氣。都是因爲旁邊有人,她要面子,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來多嫌着旁邊的人的存在的,心裏也未嘗不明白,若是旁邊關心的人都死絕了,左鄰右舍空空地單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會再理她了;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誰看呢?她知道她應當感謝旁邊的人,因而更恨他們了。
鐘敲了九點。二喬四美騎着自行車回來了。先到她們哥嫂的新屋裏去幫着佈置房間,把親友的賀禮帶了去,有兩隻手帕花籃依舊給帶了回來,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紗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籃毛巾花籃這樣東西根本就俗氣,新屋裏地方又小,放在那兒沒法子不讓人看見。正說着,又有人送了兩隻手帕花籃來,婁太太和兩個女兒亂着打發賞錢。婁太太那隻平金鞋面還捨不得撒手,吊着根線,一根針別在大襟上。四美見了,忽然想起來告訴她:「媽,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經買到了。」婁太太也聽了出來,女兒很隨便的兩句話裏有一種愉快的報復性質。婁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樣子,說了一聲:「哦,買到了?」就把針上穿的線給褪了下來,把那隻鞋口沒滾完的鞋面也壓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發現有個生疎的朋友送了禮來而沒給他請帖,還得補一份帖子去。婁太太叫孃姨去看看大少爺回來了沒有,孃姨說回來了,婁太太喚了他來寫帖子。大陸比他爸爸矮一個頭,一張甜淨的小臉,招風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裏的啞子,可是話倒是很多,來了就報帳。他自己也很詫異,組織一個小家庭要那麼些錢。在朋友家裏分租下兩間房,地板上要打蠟,澡盆裏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戶要竹簾子,窗簾之外還要防空幕,顏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衝;燈要燈罩燈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燈泡──玉清這些事她全懂──兩間房加上廚房,一間房裏就得備下一隻鍾,如果要過清白認真的生活。大陸花他父母幾個錢也覺得於心無愧,因爲他娶的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長處在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她把每一個人裏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來。像他爸爸,一看見玉清就不由地要暢論時局最近的動向,接連說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背過臉來向大家誇讚玉清,說難得看見她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女人。
小夫婦兩個都是有見識的,買東西先揀瑣碎的買,要緊的放在最後,錢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說,牀總不能不買的。婁太太叫了起來道:「瞧你這孩子這麼沒算計!」心疼兒子,又心疼錢,心裏一陣溫柔的牽痛,就說:「把我那張牀給了你罷,我用你那張小牀行了。」二喬三多四美齊聲反對道:「那不好,媽屋裏本來並排放着兩張雙人牀,忽然之間去了一張,換上只小隻,這兩天來的客又多,讓人看着說娶了媳婦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麼呢?爸爸第一個要面子。」
正說着,囂伯披着浴衣走了出來,手裏拿着霧氣騰騰的眼鏡,眼鏡腳指着婁太太道:「你們就是這樣!總要弄得臨時急了亂抓!去年我看見拍賣行裏有全堂的柚木傢俱,我說買了給大陸娶親的時候用──那時候不聽我的話!」大陸笑了起來道:「那時候我還沒認識玉清呢。」囂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覺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鏡再去瞪他。婁太太深恐他父子鬧意見,連忙說道:「真的,當初懊悔沒置下。其實大陸遲早要結婚的,置下了總沒錯。」囂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裏小孩子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這兩句話本身並沒多大關係,可是婁太太知道囂伯在親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經說過同樣的抱怨的話,婁太太自己也覺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裏那一份委屈,卻是沒處可說的。這時候一口氣衝了上來,待要堵他兩句:「家裏待虧了你你就別回來!還不是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了,回來了,這個不對,那個不對,濫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裏,大聲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嚨裏泊泊盤來盤去,呸地吐了出來。婁太太每逢生氣要哭的時候,就逃避到粗豪裏去,一下子把什麼都甩開了。
浴室外面父子倆在那裏繼續說話。囂伯還帶着挑戰的口吻,問大陸:「剛纔送禮來的是個什麼人?我不認識的麼?」大陸道:「也是我們行裏的職員。」囂伯詫異道:「行裏的職員大家湊了公份兒,偏他又出頭露面地送起禮來,還得給他請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罷?」大陸解釋道:「他是會計股裏的,是馮先生的私人。」囂伯方纔換了一副聲口,和大陸一遞一聲談到馮先生,小報上怎樣和馮先生開了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