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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着。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閒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傷了風,在屋裏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着傘在旅舍的花園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闌干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羣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階來,打頭的便是範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着,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纔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緻。正說着,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着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着闌干,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閒閒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着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着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喫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着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裏彷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喫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喫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裏卻怙惙着:他使她喫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着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裏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裏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牀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牀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纔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爲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着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
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着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着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爲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牀上,炎熱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着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爲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着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範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着呢!」柳原笑道:「喚你範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纔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喫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着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孃,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佔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衆人不議論他們倆。衆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爲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裏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