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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裏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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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裏有一種清溼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着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醃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頷下盛鬍鬚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裏的小孩,穿着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裏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髒了也還是污泥裏的蓮花。至於藍布的藍,那是中國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
一個賣橘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着胳膊閒看景緻,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一百隻洋買兩隻!一百隻洋兩隻買咧!夥頤!一百隻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跳,不大能夠相信就是從他嘴裏出來的,因爲聲音極大,而前一秒鐘他還是在那裏靜靜眺望着一切的。現在他仰着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畫裏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於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袍,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像摩登女人的兩個小鬈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髮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的臉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但是因爲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子的摸樣。他斜斜握着一個竹簡,「託──託──」敲着,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彷佛荒山古廟裏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爲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後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着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裏。周圍許多繽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裏那個做黃粱夢的人,不過他單隻睡了一覺起來了,並沒有做那麼個夢──更有一種惘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的磕了個頭就算了。自扒起來,「託──託──」敲着,過渡到隔壁的菸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着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看着他,好像這個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麼跟在他後面看着,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