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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人道:「你又來了!他老太爺、老太太怕不會作主。咱們管不着。」
丈母道:「鴻漸出洋花的是咱們的錢,他娶媳婦,當然不能撇開咱們周家。鴻漸,對不對?你將來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乾女兒。我這話說在你耳裏,不要有了新親,把舊親忘個乾淨!這種沒良心的人我見得多了。」
鴻漸只好苦笑道:「放心,決不會。」心裏對蘇小姐影子說:「聽聽!你肯拜這位太太做乾媽麼?虧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話說:「鴻漸哥,有個姓蘇的女留學生,你認識她麼?」方鴻漸驚駭得幾乎飯碗脫手,想美國的行爲心理學家只證明「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這小子的招風耳朵是什麼構造,怎麼心頭無聲息的密語全給他聽到!他還沒有回答,丈人說:「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張報來--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教文書科王主任起個稿子去登報。我知道你不愛出風頭,可是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隱瞞。」最後幾句話是因爲鴻漸變了臉色而說的。
丈母道:「這話對。賠了這許多本錢,爲什麼不體面一下!」
鴻漸已經羞憤得臉紅了,到小舅子把報拿來,接過一看,夾耳根、連脖子、經背脊紅下去直到腳跟。那張是七月初的《滬報》,教育消息欄裏印着兩張小照,銅版模糊,很像乩壇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張照的新聞說,政務院參事蘇鴻業女公子文紈在里昂大學得博士回國。後面那張照的新聞字數要多一倍,說本埠商界聞人點金銀行總經理周厚卿快婿方鴻漸,由周君資送出洋深造,留學英國倫敦、法國巴黎、德國柏林各大學,精研政治、經濟、歷史、社會等科,莫不成績優良,名列前茅,頃由德國克萊登大學授哲學博士,將赴各國遊歷考察,秋涼回國,聞各大機關正爭相禮聘雲。鴻漸恨不能把報一撕兩半,把那王什麼主任的喉嚨扼着,看還擠得出多少開履歷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蘇小姐哥哥見面了要說「久仰」,怪不得鵬圖聽說姓蘇便知道是留學博士。當時還笑她俗套呢!像自己這段新聞纔是登極加冕的惡俗,臭氣燻得讀者要按住鼻子。況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麼?在船上從沒跟蘇小姐談起學位的事,她看到這新聞會斷定自己吹牛騙人。德國哪裏有克萊登大學?寫信時含混地說得了學位,丈人看信從德國寄出,武斷是個德國大學,給內行人知道,豈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騙子,從此無面目見人!
周太太看方鴻漸捧報老遮着臉,笑對丈夫說:「你瞧鴻漸多得意,那條新聞看了幾遍不放手。」
效成頑皮道:「鴻漸哥在仔細認那位蘇文紈,想娶她來代替姐姐呢。」
方鴻漸忍不住道:「別胡說!」好容易剋制自己,沒把報紙擲在地下,沒讓羞憤露在臉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婦看鴻漸笑容全無,臉色發白,有點奇怪,忽然彼此做個眼色,似乎瞭解鴻漸的心理,異口同聲罵效成道:「你這孩子該打。大人講話,誰要你來插嘴?鴻漸哥今天才回來,當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說笑話也得有個分寸,以後不許你開口--鴻漸,我們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說,不用理他。」鴻漸臉又泛紅,效成嗗哚了嘴,心裏怨道:「別裝假!你有本領一輩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鋼筆,拿回去得了。」
方鴻漸到房睡覺的時候,發現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傷心失眠,特來拿走的。下船不過六七個鐘點,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時的興奮,都蒸發了,覺得懦弱、渺小,職業不容易找,戀愛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說着。現在萬里回鄉,祖國的人海里,泡沫也沒起一個--不,承那王主任筆下吹噓,自己也也被吹成一個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經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紗窗望出去。滿天的星又密又忙,它們聲息全無,而看來只覺得天上熱鬧。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已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刻露,漸漸可烘襯夜景。小園草地裏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夜談。不知哪裏的蛙羣齊心協力地乾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幾星螢火優遊來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裏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隻微綠的小眼睛。這景色是鴻漸出國前看慣的,可是這時候見了,忽然心擠緊作痛,眼痠得要流淚。他才領會到生命的美善、回國的快樂,《滬報》上的新聞和紗窗外的嗡嗡蚊聲一樣不足介懷。鴻漸舒服地嘆口氣,又打個大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