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人類正在死去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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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裏,我們被教育要熱愛扛槍的人,他們是祖國的保衛者!而眼下這些人呢?他們不是祖國的保衛者……這場戰爭也不是衛國戰爭……他們都是男孩子,拿槍的男孩子。他們生得痛苦,死得無奈,他們叫人可憐。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我……我喜歡想我的媽媽,想她晚上怎麼慢慢梳理她的頭髮……媽媽向我許諾說:“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講講我的愛情。但我會說得好像那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女人。”她和爸爸的戀愛,是一次深情的愛。起初媽媽有另一個丈夫,有一次她給他熨襯衫,而他在喫飯。突然(這也只有我媽媽做得出來)她大聲對他說:“我不會和你生孩子的。”說完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後來我爸爸就出現了……不管媽媽去哪裏,他都緊追不捨。在街上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冬天都凍壞了耳朵。不管他去哪裏,都要跑回來看媽媽。終於他吻了她……
就在戰爭開打前,爸爸死了……我們的父親死於心肌梗死。那天晚上他坐着看電視,就那樣死了,好像只是去了什麼地方……“聽着,女兒,等你長大以後……”爸爸爲我設想了不少計劃,還有……還有……(哭)家裏只剩下了我和媽媽兩個人。媽媽很害怕老鼠,她不能獨自睡在家裏。爲了躲避戰爭的聲音,她用枕頭捂着頭睡覺。我們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電視機和爸爸的金煙盒。那個煙盒相當貴重,爸爸一直珍藏着。還有我的黃金十字架也賣掉了。我們決定離開,但離開蘇呼米必須賄賂軍隊和警察,又需要大量的金錢!火車已經不走了,最後幾班船也早已離開,貨艙和甲板上的難民擠得就像鯡魚罐頭。我們的錢只夠買一張票,一張單程票……去莫斯科。我不想留下媽媽自己離開。她央求了我一個月:“走吧,我的女兒!快離開這裏!”而我還想去醫院照顧傷者……(沉默)他們不讓我帶任何東西上飛機,只能帶一個證件包,連媽媽的烤餅也不能帶:“知道嗎,現在是戰爭時期!”可是,有一個男人在我旁邊過海關,雖然他穿着便裝,但士兵走向他,稱其爲“少校同志”,給他裝了幾個大箱子的紅酒和蜜橘。我哭了,哭了一路……一個婦女不斷在旁邊安慰我,她帶着兩個男孩一起乘飛機,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鄰居的兒子,男孩們都餓得浮腫了……我不想走,根本不想離開……是媽媽把我推開,硬把我推上飛機的。“媽媽,我要去哪裏啊?”“你要回家,回俄羅斯。”
到了莫斯科!這就是莫斯科……我在火車站待了兩個星期。像我這樣的人數以千計,擠在莫斯科各個火車站裏:白俄羅斯火車站、薩維洛夫斯基火車站、基輔火車站……都是帶着兒童和老人的家庭,來自亞美尼亞、塔吉克斯坦、巴庫……就住在火車站的長凳上、地板上。我們在同一個地方煮食物,擦洗地板。在廁所裏有插座,出口附近的自動扶梯也有插座。人們把水倒進盆裏,插上電熱鍋,麪條和肉一起煮……就是一大鍋湯!還有兒童麥片粥!我覺得,莫斯科所有火車站都瀰漫着罐頭和熱湯的味道。還有抓飯味和孩子的尿味——尿布都晾在欄杆和窗戶上。“媽媽,我要去哪裏?”“你要回家,回俄羅斯。”而今我到家了,家裏卻沒人想要我們,沒有人歡迎我們,沒有人注意我們,沒有人詢問我們。整個莫斯科就像一個火車站,巨大的火車站,又像一個大篷車隊。錢很快用完了。我還兩次差點兒被強姦:第一次是個軍人,另一次是個警察。一天夜裏,警察把我從地板上拉起來:“你的證件在哪裏?”他把我拖進“警務室”。他的眼睛放射出獸性的光芒……我尖叫起來!他顯然害怕了,一邊逃走一邊說:“你真是傻瓜!”我整天在市區遊蕩,我站在紅場……有一天晚上我在食品店裏徘徊,很想喫東西,一個女人給我買了一個肉餡餅。我並沒有向她乞討……只是她在喫,我看着她喫……她可憐我。就那麼一次,但我終身銘記着那一次。那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人,也很貧窮。我不能一直蹲在火車站,必須到別的地方去……我不去想食物,不去想我的母親,就這樣過了兩週。(哭)有時在車站垃圾箱能找到一塊麪包,啃別人扔的雞骨頭,我就這樣度日子,直到姑姑來找我。我們早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還活着,她八十歲了。我只有她的電話號碼,每天我都打電話,都無人接聽。姑姑其實是住院了,但我當時認定她已經死了。
……奇蹟發生了!我渴望的奇蹟,它終於出現了……姑姑來找我了。當廣播裏說:“奧爾加,你姑姑從沃羅涅日來了,正在警務室房間裏等你。”所有人都騷動起來,整個車站都在問:是誰?找誰?姓什麼?我和另一個女孩一起跑去:她和我同姓,但名字不同。她來自杜尚別。當得知來的不是她的姑姑時,她大哭起來,沒有人把她領走……
現在我住在沃羅涅日……什麼活兒都幹過,只要人家肯要我。我在一家餐館洗過碗,在建築工地看過更,爲一個阿塞拜疆人賣過水果,慢慢穩定下來。現在我是測量員。當然是臨時工,但這份可憐的工作是有趣的。我的醫學院畢業證書在莫斯科火車站被人偷走了,還有媽媽的全部照片。我和姑姑一起去教堂,我跪着祈求:“主啊!我已經準備好了!現在我想死。”我每次都問上帝:我的母親是否還在人世?謝謝您……我要感謝您沒有怕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移開目光,感謝您聽我說了這些。請聽我說吧。我沒有朋友在這裏,沒有人照顧我。我就這樣說啊說啊……講述那些年輕漂亮的人們怎樣死在那片土地上……(臉上出現瘋狂的笑容)他們死不瞑目,眼睛睜得大大的……
半年後,我收到她的來信:“我離開家去修道院了。我想活下去。我將爲所有人祈禱。”
[1] 阿布哈茲地區,首府蘇呼米。1810年併入俄羅斯,1918年併入格魯吉亞,1992年宣佈獨立後,阿布哈茲戰爭爆發,格魯吉亞人被遣送出境。俄羅斯承認阿布哈茲的獨立地位,格魯吉亞政府則認爲阿布哈茲被俄羅斯佔領。——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