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門口 (第5/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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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我見過民衆的暴動,一輩子都讓我心驚膽戰”</h4>
晚餐時間,我和佳芙哈爾一起用塔吉克斯坦茶碗喝茶,繼續交談。
總有一天,我會因爲我的回憶而瘋掉的……
1992年,我們大家所渴求的自由沒有出現,內戰倒是開始了。庫洛布人殺帕米爾人,帕米爾人殺庫洛布人,卡拉特金人、希薩爾人、加爾梅人……四分五裂。房子的牆壁上掛着標語:“俄羅斯人滾出塔吉克斯坦”“共產黨滾回莫斯科!”這裏不再是我最愛的杜尚別了……街上的人們手裏拿着鐵棍和石頭,原本絕對和平安靜的人,如今都變成了殺手。昨天他們還是另一種人呢,還在茶館安靜地喝着茶,現在卻用鐵棍當街暴打女人的肚子,砸毀商店和小賣部。我去了大巴扎,金合歡花上掛着帽子和服飾,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好多人,好多動物……(沉默)在我的記憶裏,那本是一個美麗的早晨。有一段時間我都忘了戰爭,以爲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的樣子。蘋果樹開花了,杏樹結果了……沒有戰爭了。但是當我打開窗戶,看到黑壓壓的人羣全都沉默地走着,突然,一個人轉過頭,我和他的眼神相遇……很明顯,這是個窮漢子,這傢伙的眼神告訴我:我現在就可以衝進你美麗的家中,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的時候到了……這就是我從他的眼神裏獲知的一切,我嚇壞了,趕緊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前門後門大門二門都反鎖上,躲藏到最裏面的房間。他的兩眼充滿了狂熱,人羣中潛伏着魔鬼的激情。我害怕回憶這一切……(哭)
我看到了一個俄羅斯男孩在院子裏被打死。沒有人出來,各家窗戶都緊閉着,我穿着浴袍跳出來:“放過他吧!你們已經打壞他了!”他一動不動地躺着,那些人離開了。但是很快,他們又回來開始往死裏打他,他們是和他一樣的男孩子,他們都是男孩子……我打電話給警察,他們一看到是什麼人在捱打,就轉身走了。(沉默)不久前我在莫斯科的一家公司辦事,聽到有人在說:“我愛杜尚別。多麼有趣的城市!我想念這個城市。”我很感激這個俄羅斯人!除了愛,什麼也救不了我們。真主不聽邪惡的祈禱。安拉教導我們:不要打開你關不上的門……(停頓)他們殺死了我們的一個朋友,他是一個詩人。塔吉克人喜歡情詩,每家都有詩集,至少有一兩本,在我們家鄉,詩人就是聖人,你不能觸摸他。他們卻打死了他!在他被殺害之前,他們還砍斷了他的手臂,因爲他寫的東西……沒過多久,又有一個朋友被殺……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傷痕,沒有傷口,他們打爛了他的嘴,因爲他說的話。他說,那是在春天,陽光如此明媚,如此溫暖,人們卻在互相殘殺……平民都想逃進山裏去。
所有人都離開家園,遠走他鄉,爲了拯救自己。我們的朋友住在美國舊金山,他們打電話讓我去,他們在那裏租了一個小公寓。太美了!太平洋……無論你走到哪裏,都是海景。我卻整天坐在河岸上流淚,什麼事情也沒法做。我是從戰爭中走來的,在那裏人們爲了一袋牛奶而殺人……有一位穿着閃亮的足球衫的老人,卷着褲腿在岸邊散步,他在我旁邊停下來:“你怎麼了?”“在我的國家,發生了戰爭,兄弟相互殘殺。”“留在這兒吧。”他說,“美麗的海洋能治癒你……”他久久地安慰我,我哭了。對這樣善良的話語,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流淚,淚水就像小溪一樣流下。我哭得比聽到槍戰、看到流血時還厲害。
但我不能住在美國。我急欲回到杜尚別,即使回家很危險,我也想離家更近些。於是我就搬到了莫斯科……我在一個女詩人家裏做客,聽她沒完沒了地發牢騷:戈爾巴喬夫是大話精,葉利欽是酒鬼,人們只是當牛做馬的貨……這些我都聽了多少次了?一千次!女主人要把我的盤子拿去洗洗,我不讓——我可以從一個盤子裏喫任何東西,不管是魚還是蛋糕,因爲我是從戰爭中出來的……另一個作家的冰箱裏是滿滿的奶酪和香腸,但塔吉克人已經忘了這是什麼了。又是一整晚,我聽着人們乏味的抱怨:政府很壞,民主分子和蘇共分子都一樣,俄羅斯資本主義在喫人,但沒有人行動。大家都在等待即將發生的革命。我不喜歡這些在廚房裏宣泄的絕望情緒,我不是他們的一員。……我見過的民衆暴動,一輩子都讓我心驚膽戰。我深知無知者手中的自由多麼可怕。動亂總是以流血結束。戰爭是一隻惡狼,它也可能來到你們家……(沉默)
你在網上看到過這些畫面吧?它們使我完全脫離了正常思維。我在牀上躺了一個星期,就是因爲這些畫面……他們殺了人,還拍下這些照片。他們還製作劇本,分配角色,好像要拍真實的電影。現在誰都需要觀衆,我們在看,是他們逼着我們看……就是這個男孩走在街上,是我們塔吉克人……他們喊他,他走過去了,他們就把他打倒在地,用棒球棍打他。一開始他還在地上打滾,然後就沒有聲音了。他們把他捆起來,扔進後備箱,拖進森林裏,綁在樹上。你會看到:他們還在尋找好的拍攝角度,要拍一張好的圖片。他們要砍了他的頭。怎麼做?砍頭,這是東方人的儀式,不是俄羅斯的。也許他們來自車臣。我記得……有一年他們是用“螺絲起子”殺人,然後用叉子,接着是管子和錘子,總是用鈍器打擊把人打死。現在,這成了一種新的時尚……(沉默)這次我們找到了殺人者,兇手要受到審判。這些男孩本來都是出身於良民人家。他們今天殺害塔吉克人,明天就會砍殺富人或者其他向上帝祈禱的人。戰爭就是一匹惡狼,它已經來了……
<h4>在莫斯科的地下室裏</h4>
我們選了一棟房子,位於莫斯科市中心的“斯大林樓”。這種房子是斯大林時期爲布爾什維克精英建造的,因此稱爲“斯大林樓”,現在都在出售。房子充滿斯大林時代的風格:粉刷的外牆、浮雕、廊柱,公寓內部四米高的天花板。前領導人的後代們貧困了,“新俄羅斯人”搬了進來。院子裏停着“賓利”和“法拉利”。一樓精品店的櫥窗亮着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