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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鐘鏜鏜地響了九下。這清越而緩慢的金屬絲顫動的聲音送到了隔房牀上吳蓀甫的耳朵裏了,閉着的眼皮好像輕輕一跳。然而夢的黑潮還是重壓在他的神經上。在夢中,他也聽得清越的鐘聲;但那是急促的鐘聲,那是交易所拍板臺上的鐘聲,那是宣告「開市」的鐘聲,那是吳蓀甫他們「決戰」開始的號炮!
是爲了這夢裏的鐘聲,所以睡着的吳蓀甫眼皮輕輕一跳。公債的「交割期」就在大後天,到昨天爲止,吳蓀甫他們已把努力搜刮來的「預備資金」掃數開到「前線」,是展開了全線的猛攻了;然而「多頭」們的陣腳依然不見多大的動搖!他們現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齋的友軍迅速出動。昨晚上,吳蓀甫爲此跟杜竹齋又磨到深夜。這已是第四次的「對杜外交」!杜竹齋的表示尚不至於叫吳蓀甫他們失望。然而畢竟這是險局!
忽然睡夢中的吳蓀甫一聲獰笑,接着又是皺緊了眉頭,咬住了牙關,渾身一跳。猛可地他睜開眼來了,血紅的眼球定定地發怔,細汗漸漸佈滿了額角。夢裏的事情太使他心驚。慘黃的太陽在窗前弄影,遠遠地微風吹來了渾濁的市聲。
「幸而是夢!不過是夢罷了!」──吳蓀甫匆匆忙忙起身離牀,心裏反覆這麼想。然而他在洗臉的時候,又看見夢裏那趙伯韜的面孔又跑到臉盆裏來了;一臉的奸笑,勝利的笑!無意中在大衣鏡前走過的時候一回頭,吳蓀甫又看見自己的臉上擺明了是一副敗相。僕人們在大客廳和大餐室裏亂烘烘地換沙發套,拿出地毯去撲打;吳蓀甫一眼瞥見,忽然又想到房子已經抵出,如果到期不能清償押款,那就免不了要亂烘烘地遷讓。
他覺得滿屋子到處是幸災樂禍的眼睛對他嘲笑。他覺得坐在「後方」等消息,要比親臨前線十倍二十倍地難熬!他也顧不得昨天是和孫吉人約好了十點鐘會面,他就坐汽車出去了。
還是一九三○年新紀錄的速率,汽車在不很鬧的馬路上飛駛;然而汽車裏的吳蓀甫卻覺得汽車也跟他搗亂,簡直不肯快跑。他又驀地發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連那沒精打采的慘黃的太陽也躲過了,現在是濛濛細雨,如煙如霧。而這樣慘淡的景象又很面熟。不錯!也是這麼濃霧般的細雨的早上,也是這麼一切都消失了鮮明的輪廓,威武的氣概,而且也是這麼他坐在汽車裏向迷茫的前途狂跑。猛可地從塵封的過去中跳出了一個回憶來了:兩個月前他和趙伯韜合做「多頭」那時正當「決戰」的一天早上,也就是這麼一種慘淡的雨天呀!然而現在風景不殊,人物已非了!現在他和趙伯韜立在敵對的地位了!而且舉足輕重的杜竹齋態度莫測!
吳蓀甫獨自在車裏露着牙齒乾笑。他自己問自己:就是趕到交易所去「親臨前線」,究竟中什麼用呀?勝敗之機應該早決於昨天、前天、大前天;然而昨天、前天、大前天,早已過去,而且都是用盡了最後一滴財力去應付着,去佈置的,那麼今天這最後五分鐘的勝敗,似乎也不盡恃人力罷?不錯!今天他們還要放出最後的一炮。正好比決戰中的總司令連自己的衛隊旅都調上前方加入火線,對敵人下最後的進攻。但是命令前敵總指揮就得了,何必親臨前線呀?──吳蓀甫皺着眉頭獰笑,心裏是有一個主意:「回家去等候消息!」然而他嘴裏總說不出來。他現在連這一點決斷都沒有了!儘管他焦心自訟:「要鎮靜!即使失敗,也得鎮靜!」可是事實上他簡直鎮靜不下來了!
就在這樣遲疑焦灼中,汽車把吳蓀甫載到交易所門前停住了。像做夢似的,吳蓀甫擠進了交易所大門,直找經紀人陸匡時的「號頭」。似乎尚未開市,滿場是喧鬧的人聲。但吳蓀甫彷佛全沒看見,全沒聽到;他的面前只幻出了趙伯韜的面孔,塞滿了全空間,上至天,下至地。
比警察的崗亭大不了多少的經紀人號子裏,先已滿滿地塞着一位胖先生,在那裏打電話。這正是王和甫。經紀人陸匡時站在那「崗亭」外邊和助手談話。吳蓀甫的來到,竟沒有惹起任何人注目;直到他站在王和甫身邊時,陸匡時這才猛一回頭看見了,而王和甫恰好也把電話筒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