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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他把臉轉向人家,總是非心甘情願的.他的主教堂對他就足夠了.主教堂到處盡是大理石雕像,有國王,有主教,有聖徒,至少他們不會衝着他的臉嘲笑,他們總是用安詳和靄的目光望着他.其他的雕像雖然是妖魔鬼怪,卻對他卡齊莫多並不仇恨.他太像它們了,它們是不會恨他的.它們寧願嘲笑其他的人.聖徒們是他的朋友,是保佑他的;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護他的.所以,他常常向它們久訴衷腸,推心置腹.有時一連幾個鐘頭,蹲在這些雕像隨便哪一尊面前,一個人同它說話.一有人來,趕緊躲開,就像一個情人悄悄唱着小夜曲時突然碰撞見了.
再說,在他心目中,聖母院不單單是整個社會,且還是整個天地,整個大自然.有了那些花兒常開的彩色玻璃窗,其他牆邊成行的果樹了再也不是也向往的對象了;有了薩克遜式拱柱上那些鳥語葉翠.綠蔭如織的石刻葉飾,他不用幻夢想其他樹蔭了;有了教堂那兩座巨大的鐘樓,他幻想其他山巒了;有了鐘樓腳下如海似潮的巴黎城,他無須追求其他海洋了.
這座慈母般的主教堂,他最熱愛數那兩座鐘樓了:鐘樓喚醒他的靈魂;鐘樓使他的靈魂把不幸地收縮在洞穴中的翅膀展開飛翔;鐘樓也有時使他感到歡樂.他愛它們,撫摸它們,對它們說話,對它們的言語也明白.從兩翼交會處那尖塔的排鍾直到門廊的那口大鐘,他對它們都滿懷深情.後殿交會處的那鐘塔,兩座主鐘樓,他覺得好象三個大鳥籠,其中一隻只鳥兒都由他餵養,只爲他一個人歌唱.儘管正是這些鍾使他成爲聾子,然而天下做母親的總是最疼愛那最叫她頭痛的孩兒.
誠然,那些鐘的響聲是他唯一還聽得見的聲音.唯其如此,他最心愛的纔是那口大鐘.每到節日,這些吵吵鬧鬧的少女在他身邊歡蹦活跳,但在這家族中他最喜歡的還是這大鐘.這口大鐘名叫瑪麗,獨自在南鐘樓裏,妹妹雅克莉娜在陪伴她,這口鐘小一點,籠子也小一點,就擺在瑪麗的籠子旁邊.這口鐘之所以取名爲雅克莉娜,是因爲贈送這口鐘給聖母院的讓.德.蒙塔居主教的妻子叫這個名字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後來還是逃脫不了身首異處上鷹山的後果.第二座鐘樓裏還有六口鐘,最後,另有六口更小的鐘和一口木鐘在交會處,在復活節前的星期四晚飯後,直至復活節瞻禮前一日的清晨才敲這口木鐘的.卡齊莫多在其後宮裏一共有十五口鐘,其中最得寵的就是大瑪麗.
鐘聲轟鳴的日子裏,卡齊莫多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是難以想象.只要副主教一放他走,說聲去吧!他便連忙爬上鐘樓的螺旋形梯子,速度快過任何人.他氣喘吁吁,一頭鑽進那間四面懸空的大鐘鍾室,虔敬而又滿懷愛意地把大鐘端詳了一會兒,柔聲細氣地對它說話,拿手慢慢摸了摸,好象它是一匹即將騁馳的駿馬一般.他要勞駕它,感到心疼.這樣愛撫之後,隨即呼喊鐘樓下一層的幾隻鍾,讓它們先動起來.這幾隻鍾都懸吊在纜繩上,絞盤軋軋作響,於是那帽蓋狀的巨鍾便緩慢晃動起來.卡齊莫多,心跳的厲害,兩眼緊盯着大鐘擺動.鍾舌一撞青銅鐘壁,他爬上去所站着的木樑也隨之微微震動.卡齊莫多隨大鐘一起顫抖起來.他狂笑,喊叫道:加油呀!這時,這聲音低沉的巨鍾加速擺動,隨着它擺動的角度越來越大,卡齊莫多的眼睛也越瞪越大,閃閃發光,像火焰燃燒.鐘樂轟鳴,整座鐘樓戰慄了,從地基的木樁直至屋頂上的三葉草雕飾,砌石啦,鉛皮啦,梁木啦,一齊發出轟轟聲響.這時候,卡齊莫多熱血沸騰,白沫飛濺,從頭到腳跟着鐘樓一起抖動.大鐘像脫繮的野馬,如癲似狂,左右來回晃動,青銅大口一會對着鐘樓這邊的側壁,一會對着那邊側壁,發出暴風雨般的喘息,在很遠地方都能聽到.卡齊莫多就站在這張開的鐘口面前,隨着大鐘的來回擺動,時而蹲下,忽而站起,呼吸着那讓人喪膽的大鐘氣息,一會兒望了望他腳下足有兩百尺深那人羣蟻集的廣場,一會兒又瞧了瞧那每秒鐘都撞擊着他耳膜的巨大銅舌.這是他唯一能聽到的話語,唯一能爲他打破那萬籟俱寂的聲音.他心花怒放,在如鳥兒沐浴着陽光.霍然間,巨鐘的瘋狂勁兒感染了他,他的目光變得異乎尋常,就跟蜘蛛等蒼蠅一樣,伺候着巨鍾晃動過來,猛然縱身一跳,撲到巨鐘上面.於是,他懸吊在深淵上空,隨着大鐘可怕的擺動被擲拋出去,遂抓住青銅巨怪的護耳,雙膝緊夾着巨怪,用腳後跟猛踢,加上整個身子的衝擊力和重量,巨鐘響得更狠了.這時,鐘樓震撼了;他,狂呼怒吼,棕色頭髮倒豎起來,牙齒咬得直響,胸腔裏發出風箱般的響聲,眼睛噴着火焰,而巨面鍾在他驅策下氣喘吁吁,於是,聖母院的巨鍾也罷,卡齊莫多也罷,全然不復存在了,只成了夢幻,成了狂風暴雨,成了旋風,成了騎着音響騁馳而產生的眩暈,成了緊攥飛馬馬背狂奔的幽靈,成了半人半鐘的怪物,成了可怕的阿斯托夫,騎着一頭活生生的的青銅神奇怪獸飛奔.
有了這個非凡生靈的存在,整座主教堂纔有了某種難以形容的生氣.好象從他身上-至少羣衆誇大其詞的迷信說法是如此-散發出一種神祕的氣息,聖母院所有大小石頭方有了活力,古老教堂的五臟六腑才振動起來.只要知道他在那裏,人們就即刻彷彿看見走廊裏和大門上那成千上萬雕像個個都活了起來,動了起來.這大教堂宛如一個大活人,在他手下服服貼貼,唯命是從,他可以爲所欲爲,令它隨時放開大嗓門呼喊.卡齊莫多猶如一個常住聖母院的精靈,依附在它的身上,把整座教堂都充滿了.因爲他,這座宏偉的建築物彷彿才喘息起來.他確實無處不在,一身化作許多卡齊莫多,密佈於這座古蹟的每寸地方.有時,人們十分驚恐,隱約看見鐘樓的頂端有個奇形怪狀的侏儒在蠕動,在攀登,從鐘樓外面墜下深淵,從一個突角跳躍到另個突角,鑽到某個蛇發女魔雕像的肚皮裏去掏什麼東西:那是卡齊莫多在掏烏鴉的窩窠.偶而會在教堂某個陰暗角落裏碰見某種活生生的噴火怪物,神色陰沉地蹲在那裏:那是卡齊莫多在沉思.有時,又會看見鐘樓下有個大的腦袋瓜和四隻互不協調的手腳吊在一根繩索的末梢拼命搖晃:那是卡齊莫多在敲晚禱鍾或禱告三鍾,夜間經常在鐘樓頂上那排環繞着半圓形後殿四周的不牢固的鋸齒形欄杆上面,可看見一個醜惡的形體遊蕩:那還是聖母院的駝子.於是,這裏的她們都說,整座教堂顯得頗爲怪誕.神奇和可怖;這裏那裏都有張開的眼睛和嘴;那些伸着脖子.咧着大嘴.日夜守護在這可怕教堂周圍的石龍,石蟒.石犬.吼聲可聞;要是聖誕夜,大鐘好像在咆哮,召喚信徒們去參加熱氣騰騰的午夜彌撒,教堂陰森的正面上瀰漫着某種氣氛,就好像那高大的門廊把人羣生吞了進去,也像那花瓣格子窗睜着眼睛在注視着人羣.而所有這一切都來自卡齊莫多.古埃及人會把他當做這神廟的神;中世紀的人以爲他是這神廟的妖怪;其實,這神廟的精魂就是他.
所以,那些知道有過卡齊莫多的人認爲,今天的聖母院是淒涼的,了無生氣,死氣沉沉.人們感到有什麼東西消失了.這個龐大的軀體也沒什麼了,只剩下一副骷髏;靈魂已離去,空留着它住過的地方,如此而已.這就好像一個頭顱光有兩隻眼窩,目光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