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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是學藥劑的,在我二伯開的藥廠裏工作了幾年,也當過“陝西戒菸所”所長。他去世,留給我一堆醫藥方面的書,那些書我都看不懂,但有個好處,就是我十三歲時家裏失火,整面書架因爲壓得很緊,成了“防火牆”,所以沒有波及鄰居。我的鄰居當時是臺大醫院住院部主任,父親死後,母親常說只怪他們搬來晚了,要是早認識,我父親也不會死。她這番話,我過了十幾年才懂。母親也常怨父親學醫藥,沒好處,反有壞處,是父親自以爲內行,又跟醫生打成一片,大家嘻嘻哈哈,直到把病拖壞了,那些醫生朋友才明着跟他講:“我們醫院治不了,您還是轉院吧!”
家裏失火之後三年,我總咳嗽、胸痛,去看了兩次醫生,都說沒問題,只是神經痛。隔不久,我半夜吐血,吐了半盆,進入臺北中心診所,醫生看兩眼,照個片子,沒再管我,去把我母親叫到隔壁房間罵,說人都快死了,怎麼你還不知道?難道沒看過醫生?
接着,我休學一年。又隔兩年,我總覺得心跳氣急,有人介紹一位島外回來的名醫,診斷爲“精神緊張,心臟不協調”,給我先開鎮靜劑,又開一種降血壓的藥,看了好幾年,沒改善,幸虧護士暗示我去看新陳代謝科。我看了臺大的陳芳武醫師,被罵一頓:“怎麼眼睛都凸了纔來?”沒多久,他就把我的甲狀腺功能亢進治好了。陳芳武真是位極有個性的好醫生,他不但罵我、罵我給看病的上一個醫生,也罵同事。爲了治凸眼,我去看眼科,那醫生爲我在眼珠後面注射可的松,陳芳武知道了,拉着我,衝過長長的走廊和一層樓,把那眼科醫生罵一頓:“你給他打可的松,他自己不分泌了怎麼辦?”
大學畢業第二年,我進入中視新聞部,跑醫藥和警政,這兩條採訪路線真不錯,使我能看到不少好醫生、聽到不少醫藥界的黑幕,還有,就是幫人找關係,使可能被“救死”的,成爲“救活”。當然,也就知道許多明明能“救活”的,卻被“救死”。我也有不少這種消息,都是從護士那兒聽來的。因爲我除了跑新聞,晚上也在家教國畫,有兩個學生同在一家大醫院工作。我常聽她們咬耳朵,說當天手術室裏某笨蛋又弄死一個。跑了五年醫藥警政,我去美國,有兩回走在街上突然頭暈,差點被車撞死,看洋醫生,說只是“神情恍惚”lostconcentration,多喫點維他命就好了。直到多年後,我去報稅,會計師的丈夫是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胸腔內科的教授,而且診所在旁邊,我進去聊到這事,他順便爲我聽聽。他才聽兩下就說不對勁,你肺下頭都沒聲音,支氣管不通嘛!怎麼一直沒發現?我又去看敏感科的醫生,用個機器又吹又吸,才發現肺只“工作”了百分之五十二。如果不治,隨時可能報銷。
六年前,我老母在公園腦溢血,送到醫院,雖然搶救過來,卻不能走、不能說話,也聽不懂話了,拖了一年,終於辭世。我後來勤讀醫學書籍,發現許多對腦溢血病人該做的,急診室都沒做,就請教我的醫生朋友。朋友笑笑說:“誰讓你沒立刻找你熟識的醫生去,有自己的人在,他們就不同了。”我說要告那醫院。朋友又笑笑,告不贏的,她太老了!不值錢了!然後叮囑我一堆避免被“試刀”的方法。他說得好,初出道的醫生總得慢慢上手吧!用誰試刀呢?當然是沒關係的、不怕被醫死的。這使我想起我太太美髮師的姐夫,肝癌,美國醫生動手術,打開來又縫上了,說沒辦法,等死吧!所幸那人的兒子在臺大學醫,立刻找教授、尋門路,把病人接回臺灣動手術,居然又活了五年,還四處旅行,享受不少餘生。
我的醫生朋友太多了,從我院子扔出一塊石頭,打到的八成是醫生。我的左鄰是小兒科,左對門是腳科,右對門是心臟科。我一個禮拜打三天球,其中兩天是醫生球友,一位是醫院院長,一位是牙科名醫。正因此,我耳濡目染,旁敲側擊,對醫界有了更深的瞭解。我也很喜歡臺北的醫生,當我血脂化驗報告出來,正常。醫生說:“對不起!你正常,不能繼續給你開藥,必須不正常才成。”我說:“正常是因爲喫藥啊!”那醫生很坦白,嘆口氣說礙於健保規定,他也覺得很無奈。我又跟其他醫生抱怨,他們居然一瞪眼:“你笨!你停藥兩個禮拜再驗嘛!”另外一位說得更棒:“你早上喫一餐很油膩的早點,再去驗,就說你是‘空腹’。”
我又跟大陸的朋友說這笑話,豈知他們根本沒感覺,叫我上網,自己看看,那裏的黑幕有多少。我在美國的一位富豪朋友,認識一堆達官顯貴,竟然也上過當。他在大陸摔傷就醫,說髖關節裂了,花了不少銀子、躺了不少的日子。他後來把X光片帶回美國,醫生看了居然說:“根本沒裂嘛!”問題是他前些時胸痛,幸虧及時來醫,做了心臟血管支架,撿回一條老命。才發現他的美國醫生也粗心,多年來居然沒給他做過“跑步機”的運動心肺功能測驗。
過去半世紀,我親自經歷,也冷眼旁觀。看了太多可憐可悲可恨可憾的“醫界現象”。也藏身在社會角落,親自去訪查求證,發現藥局醫院的許多詭異。但我都忍着,雖然寫了四本《我不是教你詐》,卻未曾涉及醫藥的題材。因爲我知道自己是外行,沒資格論斷。直到大前年,我的一位好朋友,對我說他怎麼被醫生延誤了。明明可以立刻安排美國最先進的醫療,他在臺灣的醫生卻說得靠特殊關係,才排得上,然後要他一次一次“進貢”。他對我述說時,已經病危,脖子削去三分之一,聲音好像由個小盒子裏傳來,顫抖而帶有迴音。我聽得很喫力,但我答應他,要寫出來,使別人不再上當。
於是有了這本書,涉及醫、療、藥、檢的虛僞,無良商人的卑劣,醫療體系的疏失,貪官污吏的包庇,民衆應有的警覺。我沒有要鬥爭哪些特定對象,只是寫出我在各地的觀察與感觸。所以書裏的故事就算是真的,也經過改寫,任何人名、藥名、補品名、化妝品名,都是虛構。很巧的,本書完成時,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教授顧魯曼JeromeGroopman M.D也出版了一本《醫生是怎麼想的》HowDoctorsThink,裏面坦陳了許多醫界的問題。根據顧魯曼統計,在美國有近五分之一的病人被誤診,每年因此冤死的達到九萬人。美國如此,臺灣呢?內地呢?只怕多得多!